入夜后,陷入黑暗的符山多了条路,幽幽发着光,叶澈看着众人三三两两沿路向上:“山上夜黑易生变,司空家是想让大家互斗?”
萧灼尘搓掉指尖的磷石粉:“反正没安好心,看看就知道了。”
山间的黑不比街市,高大的山体在月光下阴影重重,像是躲在黑暗中蓄势待发的野兽,风声穿林呜咽,比平日的夜可怖过万分,两人没走几步就见有人已经停下来,似乎正在争执要不要继续向前。
叶澈挥着树枝在前边开路,萧灼尘跟在他身后留心周边情况,两人无惊无险地走到岔路口,磷光闪烁,指向两个方向,叶澈看向身边人:“想选哪个?”
一条沿着主路向上,一条是开始起伏的小路,萧灼尘无所谓:“你定。”
叶澈蹲到地上仔细看了看,小路附近的磷光粉被踩得有些斑驳,他指着小路道:“好像大部分选的都是这个,既然要凑热闹,我们也去。”
“走。”
山坡小路上的草丛石块明显多起来,不知何时萧灼尘走到了他前面,叶澈再上一个台阶时,这人已经伸手,叶澈笑着拍开他的手:“就这点山,哪里需要人扶。”
萧灼尘却顺势抓住他的手,一脸坦然:“我爬的山少,我需要。”
叶澈笑也不是,抽手也不是,他一直觉得萧灼尘掌心相贴牵人的姿势很奇怪,以前他也和门众兄弟们握过手,甚至睡一张床都是常有的事,但不会有那种让人心痒痒的怪异感觉,叶澈注意力几乎都被掌心的滚烫吸引,是牵手的时间太长才会觉得怪?还是应该半掌才对?
萧灼尘感受到掌心下的攒动,他扭脸去看就见叶澈似乎被他吓一跳往身边歪倒,他抓紧人问道:“没事吧?”
有事,大事不妙,叶澈猛地推开他,掌心的热灼感一路烧到脸上都没停,他知道了,断袖就是会传染,他也染上了断袖,他居然会对萧灼尘的牵手心动!
见他还要凑近,叶澈后退半步制止道:“你别动,我想一下。”
萧灼尘不知他突然怪异的行为,只是皱着眉看了眼他身后:“小心点,你这样容易摔下去。”
寒风阵阵,叶澈整个人却透着燥热,他活了二十年,居然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
叶澈在突然的自我认知中大脑一片混沌,萧灼尘上赶着给他送东西,还总喜欢动手动脚,难道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随风送出去:“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吗?”
萧灼尘没想到叶澈停下来是为了问这句话,从知道这人喜欢自己的那天起,萧灼尘就想过他的回答。
平心而论,他应该也是喜欢的,叶澈做事不计后果,只问当下,在京城、沣水城,都差点坏过他的事,可他从没动过杀心。刚开始是考虑到这人在银钩门的身份,后来在一次次的紧张担心中,萧灼尘想,他应该也是喜欢的。
可这份喜欢太浅了,他还有事情没做完,若一切尘埃落定他还有幸活着,他愿意再来细说这份喜欢,萧灼尘垂眼,片刻后才淡笑着看向面前人:“你确定要在这个地方问我?”
他没办法说不喜欢,也不想太早给叶澈希望,萧灼尘笑意不达眼底,目光不错地看着面前人慌乱又尴尬的模样,明明月色朦胧,他却看得清这人每一个动作表情。
叶澈恨不得把自己直接埋进土里,他怎么能这么突然问出这种问题!他定了定心神,才边走边笑:“不重要不重要,我刚就是逗你玩,你……”
前方传来一声惨叫打断他的话,也搅乱了弥漫在两人间的奇怪气氛,叶澈神色一正,两人加快速度朝着发声处走去。
半坡处已经围了好些人,叶澈他们过去时,有人捂着手臂躲在若失和尚身后气道:“你答不出问题就上来伤人,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那名剑客站在对面持剑没说话,一把没有剑鞘的利剑在月光下泛着冷意,周遭的人一时摸不清状况也不敢随意上前。
叶澈走近几步问旁观的人:“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看着正在纠缠和尚让人做个证人的混乱局面,摇摇头:“不知道他们怎么突然争起来,那个拿剑的划伤了他,正闹呢。”
若失双手合十还在劝人:“李公子,贫僧虽是出家人,此次前来只是想看看世间珍宝,事发之时只有您和花公子在此,贫僧怕是帮不了你,夜寒地冻,您还是先尽快包扎才是。”
那李姓公子连连后退,扫视着在场的人,仰头笑道:“我知道了,你们都怕这剑客杀人,老子不怕,你们记好,我要是死了,他花青戈就是杀人凶手!”
说完他扭脸就往山下方向奔去,中途放弃就等于直接退出了这次比赛,叶澈看向剑客,花青戈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这两人为何起了血光之争?看那人身姿矫健也不像是受重伤的模样,何至于直接下山?
萧灼尘看着那人奔下山的模样,凑近叶澈低声道:“那人也会点武功。”轻功在身,看得出有点底子,但算不上个中好手。
那头若失已经开口问道:“花公子,山上的线索是公开的,司空府的人说过,能够最终到达终点的人便通过第二轮评选,你又何苦伤人。”
花青戈觑他一眼,终于冷声开口:“秃驴,既然为宝而来,就别装出这副假慈悲的样子让人作呕,我再说一遍,是他想动手在先,我只是自卫。”
花青戈说话难听,若失也不恼,抬手拈着佛珠转向众人:“李公子在这里发现了字谜,‘小楼东风起,不堪回首月明中’,解出答案就有不同的方向指引,诸位自便。”
若失嘴里的字谜,是挂在树上的空灯笼罩,谜面并不复杂,叶澈喃喃自语:“东风暗示东,不堪回首指的是西,从我们前进的方向回首看的是西方,月明中天,谜底是西?”
萧灼尘肯定的“嗯”了一声,叶澈还是不懂:“若是往西走就得下山,可司空影说过终点在山上。”
树下也有人解出答案,向西走了几步猛地发出惊讶声:“这里有洞!”
那是个半人高的山洞,入口处被灌木丛挡住,光线不清时乍眼看过去根本发现不了,站在树下那片位置,光影浮动,这才能发现凸显在月光处的入口,花青戈见他们想往里进,挥剑大声道:“刚才那姓李的就是从里面出来突然对我发难,你们要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等会要是敢往我剑上撞,别怪我不客气!”
他语气凌厉,剑声破空,一时间竟无人敢进,若失悠悠道:“花公子,有个问题贫僧刚才就很好奇,入司空府时大家的武器都被拿走,今夜在此,你为何会有剑。”
花青戈眼都不眨地回他:“洞里捡的。”
叶澈点点头,抬脚就往洞里走,萧灼尘拉住他:“你要干嘛?”
这儿的热闹再看下去也没意思,倒是这故弄玄虚的山洞让他有点兴趣,叶澈笑道:“我也想捡把剑。”
萧灼尘上前一步,示意他走在身后:“行。”
有了他们打头阵,周围的人便三三两两跟在他们身后,叶澈深一脚浅一脚跟在萧灼尘身后,走着走着他好像踢到石头,走路倒了一下,他有片刻的眩晕感,再抬眼时面前的人便不见了,不止萧灼尘,他身后跟着的若失和其他人也都突然悄无声息失去动静,就像是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进了山洞。
叶澈站定没动,按他的经验,这个时候原路退回最安全,可萧灼尘也许还在前面,叶澈掏出解毒丸,上次沣水城后他还剩下这一颗半,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他含着半颗药丸继续往前走。
洞里被人提前布置过,墙壁上的石灯幽幽闪着光,叶澈放慢脚步,仔细摸过石墙,司空家擅机关,他刚才可能碰到了机关,可他走的路没发生任何变化,人就是突然消失了,是他自己消失还是其他人同时消失?
叶澈边想边摸,每个凸起和凹陷的地方都会刻意敲敲打打,突然山洞里响起连绵不断的哀鸣,声音萦绕在他耳边,鬼哭狼嚎般的阴森让他怒道:“滚出来!”
“滚出来”“滚出来”“出来”“来”……
叶澈听到自己怪异的回声一愣,他们入洞后没人说过话,这会开口了才发现山洞里的声音似乎只是其他人的回声,他站定喊道:“萧……牧春!牧春,听得到吗?牧春。”
没有人应他,他便继续向前,走两步喊一句,就这样都到了一面石墙前,到底了。
叶澈不敢置信的绕着石墙走了个来回,怎么就到底了?他还一个人都没找到就走到底了?他不死心地敲打墙壁,好一会才确定这里无暗门,前方无路,他只能往回走。
叶澈三步一回头,指望着身后会突然出现那人的声音,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萧灼尘唤他的声音。
虽听得不太真切,但是他的名字不错,叶澈这才应着人加快脚步向外走,没几步便看见了拎着剑满脸杀气的萧灼尘,叶澈犹豫着顿下脚步,这人看着有些怪,萧灼尘也看到了他,却像是松了口气反手朝着虚无中挥了一剑后朝他奔来。
叶澈猝不及防被人紧紧搂住,萧灼尘没有说话,叶澈醒悟过来那杀意怕是担心他在洞里出了事,心里忽然有些潮湿,像是受尽风吹雨打后乍然间被人带到温暖处,氤出了水气,他轻轻拍拍抱着他的人,轻声说:“我没事。”
萧灼尘松开他,确认他真的没事才又牵着他往外走,见他走两步挥一次剑,叶澈不由得停下来问:“你……你没事吧?”
一直没再说话的萧灼尘这会才转眼看他:“你看不到这些?”
叶澈小心翼翼开口:“我应该看到哪些?”他想了想掏出剩下的解毒丸,递给面前人,看这人的架势,不是中毒就是中迷药,吃一颗总没错。
萧灼尘顺势低头,舌尖勾过药丸吞下,叶澈没想到这人直接用嘴接,指尖一阵酥麻,又发现这人一手牵着他一手持剑,确实没有多余的手,叶澈想抽出手,萧灼尘却捏紧不肯放,凝神闭眼片刻后才说:“难怪,没事了,不要松手。”
两人向外走时叶澈才从他嘴里知道,这洞里机关巧妙,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将所有人都卷入不同又相似的石洞,发现落单的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是半喊半叫往外走,声音出现的瞬间石墙里的光源变化,会有一些壮丁修建城墙和百姓们在街上游走的画面出现。
他们似乎和虚境中的人处在同一时空,那些人会上前拦住想要往外走的人,也会有持刀冲过来的人,场面真实,他们混乱着向外跑,直到冲出山洞看见其他人才渐渐冷静下来。
刚被卷入机关里便吞了解毒丸的叶澈什么都没看到,这才一路走到底,直到萧灼尘去而复返。
出了山洞,人已经走光,只有花青戈和还留在原地,看见他们手一伸,萧灼尘将手里的剑扔过去,顺便解释说:“我借了他的剑,后面的路他会跟着我们。”
花青戈有些不耐烦:“别以为我想跟,也不知那秃驴给人灌了什么**汤,那些人都眼巴巴跟着走,我不想被他们烦,看你们话少才一起,各走各的。”
说着他跳开一米开开外,已经跟两人拉开了些距离,又刚好还在他们的视线范围里。
叶澈回首看一眼隐蔽中的山洞:“若失说了什么?”
进洞前这些人还是一盘散沙,进洞后却突然抱成团,连明明能自己行动的花青戈都不情不愿跟他们临时组队。
萧灼尘放低声音说道:“山洞里的那些幻影,看着像是永武十三年的西京起义,若失说如果那些算是提示,那便是提醒所有人都成群结伴继续找线索。”
永武十三年,西京起义被镇压后,陛下为保太平,发男丁修建城墙,又将各郡县城迁移道附近合并在五里以内,相互监督,郡县官为夺取财务和人口,专擅威福,任意杀掠,逼得不曾参加起义的百姓也不再留恋乡土,出走他乡,其中以向东北方向去得最多。
萧灼尘他们在山洞里见到的便是游民北上的情景,那些孤身一人的赶路者,都在半路中被杀被抢,不得好死。
叶澈对这事有所耳闻,可司空家的寻宝,他也小声问:“司空仓跟逍遥阁有关系?”如若不然,他们有那么多能够给线索的方式,何必故意跟这些事扯上关系?
司空家这次鉴宝大会变化太多,他没想到连赵观航的人都来搅弄是非,再瞒下去对叶澈的安全无益,萧灼尘默了片刻才说:“他是阁主,我是来拿阁主令的。”
叶澈脚步一顿,阁主令遗失的消息果然不是空穴来风,既如此,他想想又问:“那,你是幻音坊的人吗?”
萧灼尘看他平淡如常的脸色,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更关心我为什么来拿阁主令。”或是跟他翻脸,骂他骗人入贼坑,叶澈云淡风轻的模样让他松口气,这人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也比他想得更令人安心,那些事以后交给他是对的。
两人出山洞后便一直挤在一起说话,叶澈也没留神太多,这会想抬手拍拍面前人才反应过来他们还牵着手,话到嘴边转了弯:“那个,松手吧。”
萧灼尘像是也才意识到两人动作,却没松手:“稳妥起见。”说完更用力的握紧了手。
这样真的合适吗?叶澈有些恍惚,都忘了自己想说的话,只是脸上的热灼感又来,好一会才在凉风中渐渐褪下去。
三人走了一段路,便沿着小路回到主山路,若失等人已经在路边生火歇息,看见他们便招呼道:“此处风小,几位歇会再走吧。”
算起来他们已经在山上爬了好几个时辰,叶澈拉着萧灼尘在火边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林中蹿出一个人,惊慌失措道:“死人,死人了!”
死的是那位李公子,发现他的那人本是去林中方便,总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一抬头便吓了个魂飞魄散,李公子头朝下被吊死在树上。
他们走的是上山路,李公子明明往下山的方向跑了,聚在火堆旁的人群里有人害怕道:“司空家是不是要谋财害命!我不玩了,我不玩了!”
有人应道:“谁知道是不是司空家的人,那个花青戈就没有嫌疑吗?”
几人躲在人群中有来有回,有人附和道:“就是,他不是说了要是死了凶手就是花青戈,这下好了,人真死了。”
花青戈跟着她们一起过来,哪有时间杀人?叶澈起身想说话,却被萧灼尘拽着按住不动,只是唇语劝他:“别急。”
眼看议论声渐大,花青戈剑挑火花甩到那些人中间,吓得他们又是一慌才冷笑道:“小爷要杀的人多了去了,你们想来送死就一起。”
他手段粗暴,那些人倒真被吓住,没敢继续说,萧灼尘这才凑近叶澈道:“他不会吃亏,别担心。”
叶澈摇摇头:“我没担心他,就是觉得怪,司空家把人带到这就为了杀人吗?”
四周渐渐安静,只有若失在低声诵经,叶澈到林中看了李公子的尸体,瞪眼怒睁的模样让人心惊,叶澈伸手抚了眼轻念安息,这人眼睛闭上的瞬间嘴却突然张开,萧灼尘眼疾手快捞着人往旁边一躲,飞出的硬物坠在地上发出闷响。
跟过来的花青戈也看见了这一幕,他以剑挑起那东西,是一块木令牌,他借着光细看,一字一句辨认出声:“锦,王,案,告,密,者。”
锦王案告密者?这姓李的,叶澈抬头看了一眼还张着嘴的尸体,司空家杀人后又在其身上安置机关,就算是逍遥阁也太过狂妄了,叶澈想再问问身边人逍遥阁的事,却发现萧灼尘死死盯着那块木牌。
见他似乎要上前,叶澈拉住他:“牧春,怎么了?”
叶澈的声音将他从反常中拉出,萧灼尘闭了闭眼,反握回掌,轻声说:“萧家倾覆于锦王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