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内密林多以松柏等长青之树为主,雪压枝头、青白相接。
即便青天白日,放眼望去,仍是不见天。
人还未至,两根带着“徽”字的白羽箭快如闪电从暗处射出。
梅花鹿被箭羽力道带着,先是撞到树上,又落在地上,最后动弹不得。
霎时,热血如落梅般洒在了一地,星星点点。
今日天阴,冷杉枝桠上挂着一排排冰峰。
树下人眼微微一眯,面色未起波澜,似是对猎到鹿之事已经习以为常。
一双比寒冰更冷的眸子,毫无怜悯。
郁徽收了弓,背上箭囊仍旧满满当当。
毕竟他箭术超群,但凡箭过之处,必定射中猎物。
“秦王殿下射艺果真非凡。”如鬼魅缠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郁徽冷睨,并不想与来人交谈。
修长双腿轻轻一夹,搭在虎口缰绳微微一拉,马儿朝鹿方向行了几步。
钟进桢狭而细小的眸虽是在笑,却总有种鬼气森森之感。
仿若勾魂的水鬼,要将人一步一步诱到水里溺毙。
论单打独斗,十个钟进桢恐怕都过不了郁徽一枪。
郁徽武艺超群,又久经沙场,即便三五个寻常杀手一同伏击也并非他敌手。
若非那时他热血上头,又怎会误中圈套差点身死。
今日,钟进桢只得一路跟着郁徽,将他引到陷阱中。
此时郁徽已下了马,黑靴踏在刚洒的鹿血上。
眼见鹿尚未断气,郁徽蹲了下来。
他眸微眯着,像是不经意之间,朝树后密林深处一扫。
瞬时,视线飞快扫过一树树冷衫枝桠上挂的冰峰。阴翳之色一闪而过。
郁徽并非文臣清瘦,也不似蛮力莽夫。
偏偏矜贵优雅,加之身形颀长、肩宽腰细,浑身上下毫无赘余。
即使是背影也难掩高贵。
钟进桢狭眸是一闪而过的兴奋,死盯住郁徽身影,又瞥了眼密林深处,唇边挂着奇诡笑意:“殿下与宸妃娘娘是旧识,想必不会见死不救吧。”
那抹清寂背影虽未回头,不易察觉的一怔已然被钟进桢所捕捉到。
“何意?”
伴着这冷冽如锋的话音,郁徽缓缓起身,又似审视般认真打量钟进桢。
原本矜贵身影,却瞬时变得有些阴戾。
钟进桢在心底发笑。
即便郁徽伪装得再好,现下已然关心则乱。
“殿下可知今日宸妃娘娘为何没出现?”钟进桢说话轻声细语,如慢性毒药一点一点浸润,直至垂死挣扎之际,方才发现毒早已入了骨。
目光略带深意,手缓缓伸出直指前方。
郁徽眼仁一缩,那抹淡紫色身影赫然出现在冰雪之间。
即便隔得很远,女子身上麻绳像是捆了几圈,根本动弹不得。
“娘娘贵体违和,这冰天雪地的,对发热之症自是大有裨益。”钟进桢说罢,还带有挑衅似的微微偏头,“不知秦王殿下以为如何?”
向来矜贵孤傲的秦王殿下,此刻略微垂眸,像是将他身上如刀锋般气势渐渐隐了去。他仿若不甚在意般开口:“钟大人这是做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钟进桢慢吞吞晃了晃手指,整个人笑得淡然,却无法忽略眉眼之处的凌厉,“让微臣数数,宸妃娘娘身边有几把弓弩呢。”
“一把?”钟进桢大拇指弯了弯,“两把?”
说话时还紧紧盯着郁徽漆黑如墨的眸子。
“殿下认为东风在何处?”
显然郁徽已然明白钟进桢意欲何为,嘴角弯起极小的弧度,“钟大人强掳妃嫔,已是死罪。”
钟进桢已懒得装出恭顺之色,如今万事俱备只待郁徽这东风。
“是,微臣既敢掳人,便已做好万全准备。”他应道,“殿下若是大声了些,微臣不妨让殿下见识箭快还是马匹更快。殿下可以一试。”
郁徽眯了眯眼,整个人若冰雪般凉薄,又问,“有话直说。”
“劳烦殿下亲自去救人。”
闻言,郁徽仿若毫不在意般向前一连行了好几步。
再走一点……
只要他再走一点,便能触动机关,掉入万劫不复之地。
像是犹豫了一番,郁徽站定,忽然垂眸,良久复而再次抬眸注视树梢。
黑皮靴再次抬了起来……
钟进桢浑身血液在此时凝固着沸腾——
几乎已经听见自己胸腔中呼之欲出的剧烈心跳!
再走一步!
只要郁徽再走一步!
底下是深坑不说,坑底皆是刺刀……
只要掉进去,不死也是半条命!
更何况……
他们怎么会让郁徽活呢!
“钟大人不是问东风在何处?”
矜贵身形忽然一顿,那人回眸,沉黯的眸底更是添了丝诡异。
一股淡淡药味弥漫在披香殿中。
女子青丝散在枕畔,白绢帛搭在额头上。美目紧闭,像是梦呓般喃喃自语。
原本就瘦削单薄的人儿,此时泪痕未干,睡得极不安稳。
这般柔弱,更是无端惹人爱怜。
榻边清瘦少年一脸忧色,显然守了已久。
郁征一早来请安便得知金妤柔抱恙卧床。
今日他虽已身着华服,身形也比从前壮实了些,看起来仍旧单薄得紧。
“三殿下守了许久,这喂汤药之事还是让奴婢来吧。”金妤柔病重书锦自然寸步不离,她甫一开口,又想伸手接过郁征手里的药碗。
没料到郁征指节紧扣瓷碗,分毫不让。
“那日母妃照顾我时,也是这般寸步不离。余生我自然也应尽我之所有回报于她。”郁征淡淡道,眼中只有这睡梦中一人而已。
少年眼中固执不容他人拒绝。
即便微弱如萤火,也有想要照亮之人。
“公主,您不能进去。”
“公主……”
殿外几名宫人显然已经尽力阻拦。
然而——
“滚开!”女子大喝一声,美目一扫,随之而来的侍从更是将这守在门口的宫人拦在身后。
这般大胆与张狂,除了郁芙蓉还能是谁。
书锦依着规矩行了礼,断了郁芙蓉去路,再不卑不亢开口:“娘娘受了风寒尚在昏睡中,怀宁公主您这样闯入是为何意?”
郁芙蓉身形瘦削,五官也算得上倾国之色,衣衫大多以红色居多。
此时她身上脱了沾了风雪的斗篷,底下红衣衬得她愈发怒气冲冲。
“好一个宸妃娘娘!”郁芙蓉咬牙,脸上全是愤恨之色,“你算个什么东西,滚开!”
“啪!”
书锦脸上赫然出现一道红印。
郁芙蓉这一巴掌明显是想将来之前恨意宣泄出来。
“一个下贱之人,还敢拦本公主的道!”
明着骂书锦,实则意有所指。
她气冲冲走近榻边,斜睨了一眼坐在榻边仍旧不为所动的少年。
“怎么?”郁芙蓉终于将视线落在郁征身上,有些恶狠狠地一字一句问道:“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有娘,便不将本公主当回事了?”
“皇姐昔日如何照拂的,弟弟心中有数。”郁征闻言非但没有起身,反而习以为常般坐定,“皇姐既身为公主,难道连最起码的规矩都无人教导么?”
“你!”郁芙蓉十指不由蜷起,像是不相信眼前这个根本无人管的郁征竟起了反叛之心。
从前郁征每每见着自己与郁彻,都像是丧家犬般。
任由郁彻拳打脚踢也不敢吭声,更遑论生出这等忤逆行为。
“好好好!”
她杏目圆瞪,怒不可遏般将心中怒火宣泄出来。
“一个是爬床丫鬟生的野种,一个是与我年纪相仿却爬父皇床榻的贱人。”
“父皇倒是惯会安排的。”
明显见到郁征有了旁的反应,不再似之前那般云淡风轻。
郁芙蓉面带得意之色,又道:“让你们成母子倒是可惜了一桩天赐姻缘!”
司行深自带公子高华气质,如山间澹月般的人物。
无论自己有意向他示好多少次,他始终进退有度,疏离有礼。
这样的谦谦君子,其心悦之人若是个大家闺秀,她郁芙蓉也便认了。
可是,金妤柔凭什么!
明明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是个爬叔父床榻、做他小妾的狐狸精!
司行深情真意切,父皇不知、郁徽与金妤柔或许也不知。
即便阵营不同,郁芙蓉也仍旧恋慕司行深多年。
司行深所有情绪起伏都在她眼底。
昨日司行深与金妤柔见过后便告假去寻什么东西,如此孤身一人任风雪满身。
回来时竟遭伏击,现下命悬一线!
“既得他深情,又为何得陇望蜀、恋慕权位,非要做父皇妃子。”说到此处,郁芙蓉内心既酸又妒,更多的是为司行深不平,“若入他心者是我,怎会舍得让他独立寒风中。”
郁芙蓉走近了些,怨毒眼神狠狠从金妤柔那张有些憔悴的脸颊上刮过。
“狐媚子!”
“我不允许你侮辱我母妃。”郁征终是忍无可忍,一把握住郁芙蓉正欲抓向金妤柔的手腕,
“即便我只是个贱种,我也绝不允许——”
“任何人欺侮她。”
明明都是与郁桓相似的脸,却如此剑拔弩张。
如此动静之下,金妤柔有些迷蒙的睁眼。
浑身酸软无力,喉头如同刀割般,连发出声响都有些困难。
三人面面相觑。
“不好了!”
“哎哟!”
来传话的宫人来得很急,话音还未落,便摔了个连滚带爬。
郁芙蓉秀眉一蹙,金妤柔有些迷惘看向来人,只有郁征关切的视线仍停留在金妤柔眉眼间。
“是猎场。”小宫人喘得厉害,刚从地上爬起,又吞了吞口水,“猎场那边出了事。”
猎场?难道是郁徽?
金妤柔忽地想起郁徽胸前被贯穿的箭伤。
“好好说,出了什么事?”郁芙蓉对这个抓不住重点传话宫人已然不耐烦,“谁出了事?”
心底也燃起了些希冀。
若是郁徽出事,母妃和弟弟定会很开心。
“是陛下,陛下误踏陷阱。”
郁桓怎会中了陷阱?
“什么?我父皇?”郁芙蓉愣了愣,当即急道:“此处是皇家猎场,哪来的陷阱!”
金妤柔心底有些疑惑,收回视线时与正巧郁征相撞。
少年眼中满是温柔,流连在眉眼之间。
郁征是个懂得投桃报李的孩子。
金妤柔想着,便对他眨了眨眼,有些宽慰之意。
“是,所以您的表舅父钟大人……”
“已经入了天牢。”
郁芙蓉头一晕,差点站不稳。
她并非不知自己母亲与表舅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而且表舅是自己弟弟唯一能仰仗的依靠。
若是钟家出事,那么自己弟弟太子之位……
“陛下昏迷之前,当着百官之面将太子之位……”宫人眼神有些飘忽,先看了看郁芙蓉,又瞧了眼被郁征扶起来的金妤柔。
“传给了秦王殿下。”
此时郁徽长腿交叠,眼帘微垂,嘴唇慢慢悠悠拉出一丝弧度,笑得凉薄。
抬眸,眸光肃杀若冰,氤氲着危险。
“钟大人送来的东风,孤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