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孟扶舟不分人事时地物的认真与上进,应该也是吸引自己的重要原因之一,两年前是如此,两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
曹贲待在这个空间里不到十分钟,就觉得自己快要暴毙而亡了。
虽然尸体已经被移走封存,但孟扶舟显然把它在解剖室里放了很长时间,那味儿经久不散,都把墙壁腌入味儿了。而且,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内,已经有两个实习医生跑来解剖室里抗议,说是这股臭得人神共愤的气味经由换气设备飘到医院,他们快要没法儿工作了。
孟扶舟人美心善,特别善解人意地把换气设备也给关了,只把通风的窗户打开,让曹贲趴在窗前口吐魂烟。
“我后来又帮他照了一次脑部CT。”孟扶舟指着现成的扫描片,“如果能检测到蜘蛛膜下腔出血形成的血块,就算只是一小块阴影,也能证明受害人死亡前可能有脑挫伤,进而揭穿施暴者的犯行。”
曹贲不想听,他看着那个构图诡异的扫描成像,只觉得这玩意儿他下辈子都不会想碰,孟扶舟解释得再简单他也不会理解,“所以这个人确实是被打死的?”
很遗憾,孟扶舟眉头深锁,说是这具尸体已经烂得体无完肤,不管他怎么调低电压,想要让成像变得更清楚一些,实际成像结果都不堪使用,就算最后拿到法庭上作为呈堂证供,也只会被当成“死因不明”。
曹贲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问他那还能怎么办。
孟扶舟就说,他想给尸体做脑切片,做成标本,进行普鲁士蓝染色分析。换句话说,就是要做深层解剖工作,所以需要总队的长官给他批准。
一句话的事儿,曹贲满口答应。
他被熏得头晕目眩,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屁话,差点儿就不经大脑地说出口:今儿连争取家属同意这一道程序都省了,毕竟是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目前名义上的家属,又正正好就是咱们孟大医师本人。
所幸,他还有一点苟延残喘的理智。
孟扶舟骨节分明的食指与拇指握住镜框,把镜片往上推了推。这个动作换了别人来做可能会显得很装逼,但孟扶舟做起来就有种洞彻机关的精明,让曹贲不由得产生了赤身**的错觉,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把自己这点无聊的心思一眼看穿:“我这么想让鉴定结果获得承认,不是因为这个人可能是我弟弟,换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尽力而为。”
他自认是一个经常犯错也勇于认错的人,曹贲光速滑跪,“抱歉。”
但他道完歉又突然感到委屈,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向别人低头是需要理由的,曹贲明知道自己没有说错话,他干嘛要给孟扶舟说对不起。
他以前最烦孟扶舟说对不起了。
会知道孟扶舟的秘密,其实纯属意外。现在回想起来,所谓好奇心害死猫,曹贲宁可自己这一辈子永远都不知道孟扶舟的过去。
但其实,或许他冥冥之中,早就猜到了真相也说不定。
虽然当时曹贲认识孟扶舟也不过几天,有了一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深夜密会,但遭受孟扶舟的盛世美颜蛊惑与一点点个人崇拜的心理作祟,年纪轻轻天真无邪的曹贲几乎已经无条件全身心信任孟大医师了,所以当他听说徐家的大女儿做出了不利于孟扶舟的关键证词,还表示非常不理解,绝对不理解。
“不是?”曹贲难以置信,带着点血气方刚的愚蠢与鲁莽:“学长,你说证人的口供对孟医师很不利?他一个法医能和徐家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莫欢也觉得莫名其妙,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怎么就能在他面前扯着嗓门儿质疑他的说法了,“反正他失去参与这件案子的资格,这事儿板上钉钉,你紧张也没用。又不是少了一个孟医师就没有法医能用了。”
曹贲心烦意乱,抓耳挠腮,捶胸顿足,好不容易才在莫欢面前变回一副人模狗样,他低声下气地说,您好歹告诉我是为什么吧,为什么孟医师突然非得回避不可了,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儿?
结果莫欢扔回来的答案让他气不打一处:他没干什么,他干了什么也关你屁事,公务以外的八卦别管那么多,新官上任没有火,少说多做。
曹贲烦得想扇他,但到底是没有那个以下犯上的狗胆,临走之前还是给孟扶舟发了条消息,期期艾艾地问他,知不知道他被撤换了,从今往后徐家的案子他都管不着,什么原因,能不能偷偷告诉他这其中有什么秘辛。
在曹贲走进医院大门以前,他收到了孟扶舟简明扼要的回复,分别针对他乱无章法的提问给出答案,还贴心地帮他加注了题号:1.知道;2.不知道;3.承上,但如果有机会弄清楚是什么缘故,他不介意和曹贲分享这个秘密。
曹贲的心情好了一些,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多嘴问一句,反正他就是鬼使神差了,突然关心起来孟扶舟有没有因为被撤换的事儿心情不好。
孟扶舟回了段视频节选,是条哈士奇把狗头甩成了波浪鼓,曹贲温热的指尖在哈士奇毛茸茸的脑袋上虚晃一圈,不着痕迹地轻轻走了个过场,然后他抬起视线,重新望向面前那个八岁的小姑娘。
曹贲一直不怎么喜欢医院这个地方,倒不是像其他人说的,认为医院两个字就代表着不吉利,从天台转到楼底都是乌云密布,尤其地下三层,到处充斥着比坟场还要新鲜的死气沉沉。他的想法比较特立独行,可能是因为他有认识的人在妇产科执业的缘故,那是象征着新生命与一元复始的地方,在这儿落泪的人,大多数都是因为喜极而泣。
对于医院毫无来由的反感,是在他正式从业以后。曹贲后来一想,肯定是直觉在作祟,毕竟他的第六感堪比无所不能的Gaydar,早在自己二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预料,从今往后每一次驾到,都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腹部中刀的小姑娘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紧紧闭着,远看像是睡着了一样,但定睛一瞧,就能发现她两腮绷得死紧,医生为了避免她一不小心咬伤自己,已经替她配好一副牙套。
小姑娘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像一只怕洗澡的猫被扔进了水里,风声鹤唳,任何一点突兀的声音都会引起她浑身的战栗。
虞鹏是外组的警察,早先已经访问过小姑娘,队里少数的女性之一。根据她所说,这会儿小姑娘的状态已经比两天前好转不止太多,刚刚恢复意识的那段时间,连看到护理师都会口吐白沫。
一只折断了羽翼的惊弓之鸟。
曹贲很害怕吓到她,向虞鹏再三确认小姑娘的应激反应已经确实缓解,才敢在她身边坐下一起记录口供,但连落脚时都小心翼翼,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
小姑娘睁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虞鹏,并不着眼于如坐针毡的曹贲,彻底把他当成了空气。
“早安。”虞鹏极尽温和的语气,不知为何听起来有几分游离于柴米油盐之外的虚伪与生硬:“小妹妹,我想要问问你关于那个叔叔的问题,你现在可以回答我吗?这个叔叔也想要一起听。”
曹贲觉得不妥,她这种问法根本就没有要征求小姑娘同意的意思,但小姑娘也只是木然地看了看他,然后一声不吭地点了头。
他不是觉得每一个小孩子都应该拥有鲜艳的生命力与感染力,闪瞎他这个疲惫的、阴郁的、慢无目的的社畜的眼睛,但这个年仅八岁的小姑娘眼里的空洞,还是凭空削尖了一把雪亮的刀,一眨眼就把曹贲劈成了一地粉碎。
他低下头,难受地掐着自己的手指,重新抬起头时已经换成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虽然身边的成年人都看得出来他在强颜欢笑。
虞鹏请小姑娘重述一下当天有人到徐家造访的前因后果。
“有个叔叔按门铃,妈妈在上班,爸爸在做饭,妹妹在睡觉,我过去开门。”小姑娘的语气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叔叔摸我的头,夸我好乖,问我家里有没有大人在,我说爸爸在,妈妈一会儿就回来。叔叔说,那他等一下吧。”
“等一下?”虞鹏似乎已经听过这一段经历了,但为了曹贲厘清状况,还是例行公事地又问了一遍:“等谁呢?”
“等妈妈。”
“为什么要等妈妈?”
“不知道。”小姑娘垂下眼睫,像一只失去了支点的提线木偶,自己和自己玩儿,耷拉着双手,“叔叔说人还没到齐。”
这话的意思是,凶手连女主人都不打算放过,竟然有心要一举灭门,不给徐家留一个活口。曹贲毛骨悚然,屏气凝神,眼底有一大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在风暴凝聚的中心剧烈翻滚。
虞鹏请她继续往下说。
“我请叔叔在客厅坐,爸爸从厨房走出来,很惊讶,问叔叔他是谁。”小姑娘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叔叔看着爸爸,说今天是甲出狱的日子,要帮甲举行庆祝仪式。爸爸听不懂,想要把叔叔赶出门,叔叔突然拿出菜刀,很用力地刺我。”
曹贲没发现自己忘了呼吸,仿佛被一条高悬的绳索勒住了脖颈,他下颌微缩,几乎当场窒息。
他用左手掩盖攥成拳头的右手,似乎只要这么做就能把膨胀到临界点的暴怒死死锁住,但他指节青白,紧紧蜷在一起的十指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发抖。
“我倒在地上,爸爸跟叔叔在打架,流了好多血,爸爸很快也倒下来。”小姑娘闭上眼睛,“叔叔去楼下找妹妹,爸爸抓住他的脚,一直求他,他把爸爸拖到楼梯,又用刀子刺爸爸。”
曹贲听见了血管在自己的体内崩裂,滚烫的血液一股脑儿地迅速逆流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倒灌进体内的空气却冰冷无比,像是一柄势如破竹的冰刃,一刀把他的理智和伪装贯穿到底。
虞鹏扫了他一眼,没管他,“那个叔叔长什么样子?”
“不记得。”
“有任何特征都可以告诉阿姨,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有没有比你爸爸高,看起来大概多少岁,”虞鹏的语气轻柔如水,像一个温和的母亲那般循循善诱:“你有印象吗?”
“他看起来很年轻,胡子很少,”小姑娘睁开眼睛,两只无底洞一般的深邃黑色眼瞳中,就像是被一阵微风吹过的湖面,波光荡漾。
下一瞬间,她突然一骨碌翻身坐起,全身都开始发了疯似地剧烈震颤,喉咙中涌出的尖叫也变得凄厉无比:“好疼…好疼!妈妈!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