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长得好看的人在曹贲这儿会有一些特权,孟扶舟无疑是可以恃美行凶的人选之一,但有些太不经大脑的话,不管从哪个人嘴里说出来,最好都还是三思而后行。
曹贲当即一皱眉,“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孟扶舟直截了当:“警察以不能破坏现场为由,不让我到地下室检查有没有伤员生还,连侦查组都禁止进入现场,只有鉴识人员才能在第一时间进入采证。但如果我没看错,鉴识组根本没能够保存现场原貌,侦查人员都快把徐家翻得底儿朝天了,莫老师和检察官才姗姗来迟,净空无关民众、阻止侦查人员擅自行动。这很矛盾。”
曹贲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从公安大学毕业,预备役警察们通常有两条路可以分流,一者是侦查组,另一者就是鉴识组,大多数人满怀着雄心壮志,都是冲着做侦查人员去的。侦查组负责捉活人,鉴识组负责查死物,以本案的情形而言,侦查人员应该在周边访问目击证人、驱离无关民众,根本不应该闯进徐家,或有甚者,和长官一起组织临时指挥所,负责调动现场侦查。
照理来说,只有鉴识组和普通医护可以立刻进入封锁线以内,但今天这一件案子,他们显然没有做好。
虽然孟扶舟这话说得多少有些不讲情面,但曹贲自己其实也早就想这么评价了,那什么所见略同,本案的紧急处理工作,说是一塌糊涂,破绽百出,一点儿也不为过。
可他只是个刚刚被人记住名儿的小萌新,别说指着长官的脸直言不讳,骂他七折八扣也算是队里的老人了,办件案子办得跟搅屎棍似的,就算只是拐弯抹角地给出一些负面评语,他都得重新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铁饭碗可以随地大小砸。
曹贲心知肚明着呢,他一不小心崭露的那一点点头角,就像爱尔兰雄性盘羊的小角儿一样,不仅发育不良,而且还是一对九曲十八弯的靓丽圆角,没有攻击防御的本事,唯一的功能就是放着好看。
曹贲张了张嘴,笑得特别尴尬,“程序上的问题,我再找机会给长官反映…”
孟扶舟很认真,在完成工作任务的时候尤其本份,虽然侦查组与鉴识组和他最多就算个工作伙伴,但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可能影响到孟扶舟的绩效,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提出意见敦促改进,直到把所有变数都拨乱反正。
就算已经亲耳多听到曹贲这一句摇摆不定的担保,孟扶舟还是不打算干脆放如坐针毡的曹贲一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曹贲一败涂地,举起双手投降:“您说的是。我会直接向上通报本件SOP疏失,想办法让长官保证限期改正。”
孟扶舟几不可见地一点头,莞尔,无声无息地转过身,把刚刚从墙上摘下的报纸又重新贴了回去。
曹贲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但这一口气儿的尾巴都还没松完,孟扶舟就慢悠悠地重新开了口,“这张照片儿,能拷一份给我么。”
短短一句话,孟扶舟说得一点情绪也听不出,但就像在波平浪静的海面底下暗流涌动,黑云压城,听得曹贲浑身一冷,如临深渊。
法医要这些血肉模糊的玩意儿做什么?
仿佛已经看破曹贲心中想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孟扶舟解释,他没有其他意思,他只是想记住,等结案以后就会把照片销毁,然后彻底把这件事忘掉。
曹贲微微眯起眼,灵光一闪,突然就意会过来,心中非常不是滋味:“你何必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么对自己步步紧逼迟早会疯。”
孟扶舟很轻很轻地一笑,那点一闪即逝的笑意就像是偶然流经的风在他唇角流连时遗落的一点渺小证明。他说出了一句当时的曹贲还听不懂的话,“不会,这十年以来我都是这么过的,永远背负着对受害人的愧疚,能让我好受一点。”
当时的孟扶舟入行也不过两年,就算真的老老实实地把时间倒退十个春夏秋冬,孟扶舟也只有十六七岁,只是个无忧无虑屁事不懂的小高中生,怎么会有什么“对受害人的愧疚”可言。
他后来才知道,这轻飘飘的七个字,就是把孟扶舟死死束缚的天罗地网,一座密不透风的无形囚笼,孟扶舟出不来,也不让其他人进去,任凭曹贲撞得头破血流,都没能让一丝曙光照进那个阴暗的角落。
不过,当时的曹贲也只是自以为善解人意地劝他:“好受?你自己照照镜子,你哪儿就好受了。我是这件案子的承办,你需要什么资料,想要提询哪个证人,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我什么都能给你。”
话音才刚刚落地,曹贲就发现了这话有点儿歧异,但他也懒得纠正自己,反正就孟扶舟这个正人君子的行事作风,八成也听不出这句话里有心无意的暧昧讯息。
但他竟然看见孟扶舟笑了,那是一抹有点空洞、又非常耐人寻味的笑意,就好像看穿了自己后知后觉的无聊情意,包括那一点点懒得亡羊补牢的散漫与不小心。
孟扶舟那么浅浅地笑着对他说,好,来日方长,程序补正这一块儿也不能忘了,免得以后重蹈今天的覆辙。
曹贲连连点头,说当然。甚至大着胆子在和自己根本不熟的孟扶舟面前开了个玩笑,让他等着的,等有一天他飞黄腾达了,刑警大队的业务全由自己做主的时候,孟扶舟还有什么建议,他无条件举双手双脚采纳。
孟扶舟看着他,满眼不加掩饰的相信与真诚令人害怕。
曹贲笑容一滞,不知为何突然就露了怯,才想要预盖弥彰地倒退一步,就被孟扶舟四个字迎面砸得晕头转向:“我看好你。”
曹贲还真不希望孟扶舟看好自己,他这个人打小就没什么志气,会成为警察也不是因为什么惩奸除恶的伟大志向,单纯就是当年分数到了,想着能混口饭吃,说不定还能满足他那羞于启齿的英雄病,结果没想到命运给了他一大棒槌,他到头来还是没能成为在第一线冲锋陷阵的执法警察,反而沦落到了乏人问津的鉴识组,辗转当了在一堆不会说话的证据里汲汲营营的物证土匪。
但曹贲表面上还是笑了笑,非常豪爽地拍了拍孟扶舟的肩膀,说,如果他有朝一日能够翻身农奴把歌唱,一定来谢孟扶舟这一句比什么神庙都要灵验的吉言,那什么,也祝他从今以后心想事成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跟一个男的三更半夜在办公室里放什么闲屁,但孟扶舟竟然又很感激地对他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特别温柔的说了一句,你早点儿休息。
孟扶舟笑起来太好看了,而且那一抹笑容是时至今日、截至目前,曹贲见过他表露得最**、最真诚的表情,就好像满天的星星都从他眼底涌了出来,劈头盖脸地通通扑在了自己脸上,砸得曹贲魂飞魄散,差点儿就听见胸中一点儿节操也没有的剧烈心跳声。
曹贲他回自己的行军床上睡了,孟扶舟就借用他的办公桌趴了一会儿,也不嫌弃这个地方环境不好,处处都是令人神经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的死人味儿。
转念一想,或许这种气味本来就是孟扶舟一成不变的日常。
早上九点,孟扶舟准时离开,回到自己的解剖室继续分析遗体状态,曹贲送了他一程,回头就看见莫欢一脸晦气地跟着自己,压根没烫过的执勤服乱七八糟的耷拉着,两只眼睛下大片大片的青黑,显然他昨天晚上也未能顺利合眼。
曹贲吓了一跳,问他干嘛。
莫欢把一叠文件扔给他,曹贲不假思索,直接伸手去接,差点儿没被这堆纸砸得原地摔一跟头。
“昨天现场太乱了,在鉴识组赶到以前,就有一堆不三不四的人闯进现场到处乱翻,而且所有人都没有戴手套。”莫欢烦躁地在自己本就不茂密的头发中一通乱抓:“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搞点补救措施。是这么回事儿,侦查组给了我昨天所有到场人物的名单,你一个一个去把这些人找出来,不管是齐天大圣还是斗战圣佛,一律按捺指纹,让鉴识组进行后续的过滤和排查。”
曹贲满头黑线,心里想着齐天大圣和斗战圣佛不是同一个东西么,不过他也不至于没情商到这时候非得出声反驳莫欢,抱着人员名单就灰头土脸地走了。
这里头不知道有多少个有头有脸的长官,昨儿本来就只是装模作样的到场“关切”一下,哪儿能想到今天还有这么麻烦的事儿得配合着去办,知道他的来意大概脸都青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
曹贲愁眉苦脸,还是硬着头皮去一一登门拜访,一路走来也确实看了人家不少脸色,憋得他一肚子火气,偷着走到没人的地方喘口气儿的空档,偷偷摸摸地气得歪鼻子斜眼。
公事公办,谁不愿意早点把凶手逮捕归案啊,他不过就是履行职务内的本分与责任,摆个屁的脸色。
曹贲突然就想到自己给孟扶舟开的玩笑。看起来除了辞职以外,他也不是没有另一条明路,如果有一天他当真出人头地了,那可就不用到处受这些鸟气了吧。
这事儿他办了两天才算办好,赶紧马不停蹄地冲回鉴识组,把堆积如山的指纹资料向上呈报交给莫欢,让其他同事进行排除和比对。
莫欢的气色养好了一点儿,看起来总算不是刚刚从狱底爬出来的了,他又交给曹贲一个新任务,说是徐家的大女儿醒了,他曹贲是第一承办,理应和警察一起去听证供,主笔记录和报告。
听到生还者安然无恙,曹贲简直当场士气大振,如果他屁股后头有条尾巴能够具象化,那时候大概已经甩成螺旋桨。他二话不说,立刻满口答应,抱起公文和其他目击证人的供词汇整,就打算拔腿赶去医院。
莫欢及时叫住他,“你等会儿。你和那个孟医师,最近是不是走得很近?”
曹贲挺愣的,他觉得这事儿可真是天外飞来一顶大帽子,空穴来风,不过就是三更半夜多说了几句话,到底还是认识没几天的同事,怎么就走得很近了。
再说,就算他们真的走得很近又怎么了?
莫欢摆摆手,“哦,没什么。虞鹏已经和徐家的小女儿做过初步谈话,她的口述内容…对孟医师很不利,所以这件案子的后续处理,我们会请孟医师主动回避。怕你说漏嘴,提醒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