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雪，整季春 第13章 镜缘

十一月的天空，是一种清澈高远的蓝。

学期的节奏不紧不慢地推进着，对于大一新生而言，十二月中旬的大学英语四级考试，成了眼前第一个需要集体攻克的关卡。

“我们去图书馆复习英语吧？”

连眠合上手中的《英国文学选读》，轻声对旁边正在与哲学笔记斗争的江南清提议，“下个月就考四级了，趁现在还有时间系统准备一下。”

江南清从拗口的哲学术语中抬起头，点了点头。她的英语算是各科里的短板，高考时便拖了些后腿。

隋知晓和柳鸢因为学生会临时有任务，已经匆匆出门，宿舍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图书馆四楼的阅览区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深色的木质长桌上投下明亮的光块。

江南清和连眠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四级真题和词汇书。

“这个长难句的结构还是不太懂……”江南清用笔尖轻轻点着阅读理解的某个句子，眉头微蹙。

连眠闻言，放下自己正在默写的单词本，侧过头来。

她今天扎着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五官，气质温婉。

“我看看，”她接过江南清的试卷，指尖在句子上划过，小声的开始分析，“你看，这里有一个插入语，先把这部分忽略掉，主干就清晰了。谓语动词在这里……”

她的讲解条理清晰，语气耐心，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却并不拖沓。

江南清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她发现连眠在英语上确实很有天赋，理解力和表达能力都很好。

“谢谢你，连眠。”弄懂之后，江南清诚心道谢。她并不是擅长主动结交朋友的类型，但连眠的善意和帮助，像涓涓细流，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她的生活。

她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现在又一起来图书馆，那种介于普通室友和亲密朋友之间的情谊，在悄然生长。

“不客气呀，”连眠笑了笑，眼神温和，“互相帮助嘛。你的哲学笔记也帮了我很多。”

她又小声补充，“而且，和你一起学习，很安静，很舒服。”

江南清回以一个浅浅的、却真实的笑意。这种不带压力的、彼此尊重的陪伴，让她感到安心。

就在这时，图书馆安静的氛围被一阵轻微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打破，伴随着两个熟悉的、压低了的交谈声。

江南清下意识抬头，看到苏瑾和商静仪正从她们座位旁不远处的书架间穿过。

苏瑾依旧是那副从容优雅的模样，手里拿着几本资料。而商静仪则边走边侧头跟她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慵懒的笑意。

几乎是同时，商静仪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边学习的两个女孩。

她的视线先是在江南清身上短暂停留，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定格在了江南清身旁的连眠身上。

那一刻，她脸上那抹游刃有余的笑容瞬间凝固，脚步迟滞下来，瞳孔微缩，仿佛看到了某个绝无可能在此地出现的幻影。

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打量世界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清晰的震惊与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恍惚。

太像了。

那张温婉清秀的脸，那安静专注的神态，尤其是那双眼睛的轮廓和眼神里透出的那股子沉静气质，几乎与她高中时期偷偷喜欢了整整三年、最终却远赴海外、断了联系的那个女同学，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时光仿佛骤然倒流，击中了她心底某个被封存已久、却从未真正遗忘的角落。

这瞬间的恍神极其短暂，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商静仪迅速收敛了心神，职业性的笑容重新挂回脸上，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被完全压下的波澜。

连眠也在商静仪看过来时抬起了头。

当她的目光与商静仪那带着震惊与探究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时，她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倏地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单词书，然而握着笔的指尖却微微收紧，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连眠是个深柜。她对自己的性取向认知清晰，却也守护得极其小心。

当初在宿舍里，她会不自觉地被江南清吸引，主动靠近，正是因为在她清冷疏离的外表下，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同类的、或许连江南清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气息。虽然她猜测江南清自己可能都未必清楚“深柜”的含义，更可能只是性格使然。

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商静仪，几乎完美击中了她所有隐秘的审美和取向。

商静仪身上那种成熟女性的干练与风情，那种介于知性与不羁之间的独特气质，以及刚才对视时，对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绝非对普通学生的探究……都让连眠感到一阵心悸般的吸引。

她恋姐，喜欢的，从来就是商静仪这一款。

但此刻被这样直接地、失态地注视着，让她既感到一丝隐秘的悸动，又充满了无所适从的慌乱。她觉得商老师肯定看穿了她，这种感觉让她坐立难安。

苏瑾将好友这罕见的失态尽收眼底。

她是知道商静仪心里一直有个模糊的“白月光”存在的，知道那是她高中时代无疾而终的遗憾。但苏瑾与商静仪是大学后才成为至交，她尊重朋友的**，从未追问过对方具体长相，只停留在知晓有这么一个“存在”的层面。

此刻，看到商静仪如此明显地盯着江南清身边那个温婉的女孩失神，苏瑾心下立刻了然了几分。

她不动声色，目光在连眠低垂的、泛着可疑红晕的侧脸和商静仪尚未完全恢复常态的脸上轻轻掠过，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这巧合，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随即，苏瑾的目光转向了身边的江南清。

只见女孩正微微歪着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纯粹的疑惑，看看明显不对劲的商静仪，又看看身边几乎要把头埋进书里的连眠，显然完全没看懂这电光火石间流动的微妙情绪和暗涌。

她那副茫然又努力想理解状况的样子，落在苏瑾眼里，显得格外……可爱。

苏瑾的唇角忍不住弯起，心里泛起一丝无奈的莞尔。

这孩子，在感情这方面，怕不是块小木头。

表面总是清清冷冷的，话也不多，可熟悉之后就会发现，她的心思其实很干净纯粹，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一戳就破，很好懂。

看她现在这副模样，估计根本不明白眼前正在上演怎样一场基于“相似性”和“吸引力”的意外风暴。

“静仪？”苏瑾适时地、声音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打破了这凝固的、带着几分尴尬的沉默。

她既是在提醒好友，也是在无形中将那个快要溺毙在自身情绪漩涡里的连眠解救出来。

商静仪猛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重新挂上那副略显疏离的笑容。

“哦，没事，”她掩饰性地推了下眼镜，目光却不敢再轻易投向连眠的方向，语气努力恢复平静，“看到学生在用功，挺好。你们继续，不打扰了。”

她说着，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现场的仓促，对苏瑾递去一个复杂的、包含着“回头再说”意味的眼神，便率先转身，步履稍快地朝着图书馆另一侧的深处走去，背影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紧绷。

苏瑾对江南清和连眠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目光在江南清那块尚处在状况外的“小木头”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也转身跟上了商静仪。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书架尽头，连眠才仿佛卸下重担般，轻轻吁出一口气，只是耳根的红晕仍未完全消退。

江南清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连眠，你没事吧？脸好像有点红。”

她是真的没往其他方面想，思维直线地认为连眠可能只是不习惯被老师（尤其是气场独特的商老师）那样直接又反常地注视，感到了压力或窘迫。

连眠抬起头，对上江南清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目光，心里五味杂陈。既有一种“幸好她不懂”的侥幸，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无人可诉的孤独感。她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有点热。”

她无法解释，也无法言说。

“哦。”江南清信以为真，还下意识地抬头感受了一下空调的出风口，然后低头继续看自己的英语题。

只是心里隐约觉得，刚才的气氛，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奇怪。但具体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

而走远的商静仪，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

那个女孩的样貌，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她以为早已沉寂的涟漪。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镜像”。

苏瑾安静地跟在她身侧，没有立刻追问。她了解商静仪，此刻的沉默是最好的陪伴。

两人沿着栽满银杏的小径慢慢走着，脚下是金黄的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直到走到一处人少的景观湖边，商静仪才停下脚步，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卸下伪装后的疲惫与自嘲：“是不是很丢人？苏大教授。”

她扯了扯嘴角，“活到这个年纪，居然会被一个学生的长相……吓到。”

苏瑾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也落在湖面上，语气平和：“不是丢人，是意外。”她侧头看向好友，“看来，那个‘镜像’的相似度，很高？”

商静仪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有些飘忽：“高得……有点离谱，尤其是眼神和那种安静的气质。”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苏瑾，眼里带着一丝寻求确认的茫然，“你说……这算什么？命运的恶作剧？”

“算巧合。”苏瑾的回答理性而冷静，带着她一贯的风格，“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但相似的叶子很多。重要的是，她是连眠，是南清的室友，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她顿了顿，侧眸看向依旧有些心神不宁的好友，语气里难得带上一丝极其清淡的戏谑意味，补充道：“还是说，商老师终于要开始考古自己青春时代的白月光了？”

这句略带调侃的话轻轻便戳破了商静仪周遭那层不自在的薄膜。

商静仪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气笑了般，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恍惚感倒是散了大半。

她没好气地瞪了苏瑾一眼：“去你的考古！苏瑾你现在说话真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只是……突然看到，有点冲击。”

她努力振作了一下，重新戴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将矛头转向苏瑾，试图彻底扭转话题焦点。

“喂，你别光盯着我考古啊。看看你家那个小朋友，刚才那懵懵懂懂的样子，简直像张没沾过墨水的宣纸，你这位姐姐，打算什么时候给她进行一下必要的情感启蒙啊？”她试图将焦点转移到苏瑾身上，以缓解自己的尴尬。

苏瑾闻言，脑海中再次浮现江南清那副茫然又努力思考的“小木头”模样，眼底那抹温柔的宠溺再次浮现。

她微微勾唇，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不急。”

她望着远处图书馆的方向，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能越过墙壁，看到那个正对着一道道英语选择题蹙眉苦思的女孩。

“让她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长大就好。” 她的声音很轻，“有些事，急不来，顺其自然就好。”

而她心底那个模糊的念头却愈发清晰。

这块小木头，迟早会开窍。

至于未来会由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来引领她认识那份陌生的悸动，或者，最终会呈现出怎样的光彩，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