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声愣了下。
按她的性格本应该拒绝的,但鬼使神差的,她没有这么做。
她将手轻轻伸了过去:“谢谢。”
左时珩摇了摇头,用湿了温水的手帕一点点细心地清理她手上的泥土。
“别紧张,安声。”他柔声说,“我会把所有事慢慢告诉你的。”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温和,安声内心的不安与焦躁稍稍平息下来,注意力落在他的动作上。
左时珩洁了几次帕子,直到将她手上沾到的泥土全部擦拭干净,然后将这些放在一旁,拿了那药箱放在脚边。
药箱里有些瓶瓶罐罐和纱布,一打开便逸出浓郁的药味。他取了其中一个不大的罐子,解开盖子里面盛着膏体,他擦了手,用竹片舀了些蹭在指腹上,对她说:“上药时或有些疼。”
安声手指微蜷,下意识紧张起来。
正要做心理准备,忽听他开口:“我姓左,名时珩,年二十九,现任工部尚书位,在京中有一座宅邸。”
安声注意力一下全被他的话吸引过去,甚至没察觉到他温热的指腹落在她伤口上带来的不适。
他说话简约,三两句便能概括重点,所以没多久安声便大致了解了她所处的现状。
按照左时珩所说,他的妻子于五年前忽然舍下他与两个孩子凭空消失了,消失前曾对他说,她会在安和九年三月再次出现在云水山,要他来此寻她。而今年正是安和九年,眼下便是春三月,左时珩如约来到云水山,在这里遇见了安声。
“所以……”安声恍然,“你把我错认成了你的妻子?”
左时珩未接话。
安声道:“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同名同姓还长得很像这种巧合,但你真的认错人了……”
她纠结了下,决定也坦诚相告。
“你看我的穿着打扮,与你截然不同,应该能看出来我和你妻子不是同一人吧?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我甚至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这个朝代,也真的不认识你。说实话,我现在感觉就跟做梦一样,特别不真实。”
左时珩抬起头,疲倦的眼中仍是柔和的笑。
“好了。”
安声一怔,低头看了眼,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替她将伤口包扎起来了,她一点都没感觉到疼。
他又问:“饿了吗?我去做些吃的。”
不说不觉得,一说安声就觉得腹中空空,肚子很合时宜地响了几声,她想委婉拒绝都没借口,只得讪笑:“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这个时辰我本来也要做饭的。”左时珩微微一笑,收拾了药箱等物,转身欲走时,又回头道,“安声,无论真相是什么,慢慢来就好,不用有任何负担。”
这句话像根羽毛轻飘飘地掠过安声心尖,扫去了将将滋生的负面情绪。
她缓缓靠向椅背,缩在温暖宽大的斗篷里,望着窗外发呆。
不知何时风雪已停,暮色四合,寂寂雪色染成了蓝调,渲染出一幅静谧祥和的画作。
她将左时珩说的话在脑中梳理了一遍,低头看向被包扎得很好的手,然后避开伤口,在手腕上狠掐了把。
嗷!疼……
看来真的不是梦。
但她要如何接受这种莫名其妙天马行空只会发生在幻想作品中的事,就这么在她身上……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
院中另有一间小小的厨房,与厅屋小门相连。厨房中搭有灶台,置有水缸,米缸,碗柜,角落里摆着一个竹筐,里面是些耐储存的蔬菜。
左时珩生了火,又挽起袖子,从米缸里取了米淘洗好,放进灶上煮着,而后俯身从筐里择了几样菜,一一清洗,去皮,切好,分装在一旁。
安声进来时他正取下房梁上吊着的一节熏肉。
“要……帮忙吗?”
左时珩顿了下,从容解下草绳,拿着那块肉对她笑道:“可以帮忙去柜中挑你喜欢的碗碟。”
“喔,好的。”
安声走到他示意的碗柜旁,打开上半部分的柜门,里面有四层,摆放着不同大小的碗碟和竹筷。
“你一个人住,怎么放这么多餐具啊?”
“偶尔会有山中猎户或采药人进来歇脚,不便与他们共用。”左时珩站在灶台前,利落地将那块熏肉切片,“第二层,你可以往里看看。”
“往里?”
安声将几个盘子端出来放到一旁,偏头觑了眼,伸手进去摸索,竟打开道暗格,暗格里是一套全新的碗碟,连筷子都没有使用痕迹。
“诶?”
这套碗碟与其他不同之处在于其上刻有图案,而且还挺……特别?
她不知如何形容。
小猫扑蝶,小狗玩水,小兔子吃草,甚至那双崭新的竹筷上都用极为生动纤细的笔触,刻画了两只大熊猫吃竹子。
安声诧住。
她很喜欢小动物的可爱风格,家里的餐具也是这种类型的,但是出现在这里,真是让她有种莫名的诡异感。
这个朝代也有这种画风?还是说只是巧合?……
她不由看向左时珩。
后者已经备好菜,走到墙壁前,上面挂着条围裙,他双手半举着,似乎有些为难,便转头以求助的目光投向安声。
“可以帮个忙吗?”
安声眨了眨眼,顾不得问,将餐具赶紧放到一旁,过去取下那条围裙。
“多谢。”左时珩在她面前弯腰低头。
距离一下近了,他身上清冷的气息围绕过来,淡淡的白梅香被淹没在药味的清苦中,纤长睫羽向下倾垂,掩去了眸中的倦怠与温和,眼睑下薄薄淤青倒更明显了。
安声的视线滑过他清隽眉眼,高挺的鼻梁,落在血色清浅的薄唇上……
“嗯?”见她久无动作,左时珩不解地抬眸。
安声尴尬,赶紧将围裙系上去,耳后已不可遏地晕出绯色。
心中腹诽自己没见过帅哥啊,却又忍不住自问自答:确实没见过这么帅的,还是这么中式传统的帅。
她绕到他身后,帮他将围裙系好,又踮起脚将他墨黑的长发拨出来。
“咳……好了。”
左时珩轻轻一笑,再次向她道谢。
锅热,倒油,时蔬清炒,烹饪的香味激发出来,充满了整间厨房。
左时珩做饭自然熟练,游刃有余,安声似乎帮不上什么忙,她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目光又不禁落到他露出的小臂上。
他的小臂遒劲有力,只是肤色苍白,青筋毕现,又太瘦削,便仿佛除了骨头就是肌肉,没有多余的脂肪。
因湿了水,随着炒菜的动作,水痕顺着脉络流淌,还有些水珠欲落未落,实在很具有观赏性。
不知是否安声的眼神太过直白,左时珩往她这边看了眼。
安声立即瞥向他处,主动闲聊掩饰心虚。
“这间山中小院,是你自己造的吗?”
“是。”
“真厉害。”安声真心赞了声,想想又道,“也对,你是工部尚书,那就是……干土木工程的。”
说罢她反应过来,准备换个词,却听左时珩笑道:“不止是。”
“嗯?”
“工部事务繁杂,涉及面广,不止是土木。”
他听得懂?……安声一想好像也不奇怪,毕竟土木工程按字面意思也不难理解。
她随口道:“那你这么忙,还有空来山里住啊。”
肉下锅,滋啦一声,油水飞溅,安声吓了一跳。
左时珩替她挡住了,提醒道:“站远些,别被烫到。”
安声无事可做,干脆脱了斗篷绕到灶后帮忙烧火。
左时珩偏了偏身子:“干柴有些毛刺,小心些,也别碰到手上的伤。”
“好的,谢谢。”
安声抬头,对上他那双眼,烟熏火燎间,他温柔笑着,明亮的光彩便从沉重的疲倦中透出来,仿佛枯木逢春,寒水生花,叫安声看呆了瞬。
等几道菜出锅,饭也差不多好了。
左时珩原想出声唤她,却见她正托腮坐在小凳上发呆,长发散落下来,余烬的微弱火光在她灵动的眉眼上轻轻跳跃,美好得仿佛一副仕女图。
他忽然舍不得出声,静静瞧了好久。
她说,感觉就跟做梦一样。
于他……又何尝不是。
“怎么了?……”安声视线聚焦,“还要添柴吗?”
“不用。”左时珩颔首笑,“饭好了,一起吃吧。”
天黑的很快,他在厅屋点起油灯,橘黄的光拢起来,是这片冷寂深山中的唯一暖色。
安声坐在桌旁再次观察起她可爱的碗,碗底有印,写着安和六年靖州窑造。
“不是饿了么?怎么不动筷子?是不合口味?”
左时珩的脚步声响起。
安声抬头,见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自浓郁的阴影里走来,宽袍长袖,墨发玉冠,当真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等你一起。”她笑笑。
等左时珩大步过来落座,她才夹起一道菜浅尝,方入口,不禁眼一亮,又去夹别的,实在没想到每道菜都莫名合她胃口,再加上她早就饿了,因而一时也顾不得面子,大块朵颐起来。
“慢点吃。”左时珩摇头笑,“不然晚上可睡不好。”
“哦……嗯嗯。”
安声应着,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你做的菜真的很好吃。”
“山中没什么食材,等回家了,给你做更好的。”
回家?
安声夹菜的动作一顿。
是要她跟他回家的意思吗?
难道真把她当他妻子了?
“我……”她皱眉。
吃人嘴短,她一下都不知要怎么开口了。
将最后一点饭扒完,她才语气真诚地向他解释:“左大人,非常感谢你的招待,但我真不是你的妻子,如果要回家的话,我想回自己家,不过不在云水山,甚至不在丘朝,你……能理解吗?”
出乎意料的,左时珩并未因她的拒绝表现出生气或伤心,他依然平和。
“嗯,理解。”
“在……”他似乎斟酌着表达,“现代,对吗?”
安声的眼立时睁得浑圆,通体触电般炸了毛。
他笑望向安声,灯下眉眼深邃而温柔。
“我的妻子的确是从另一个时代而来,我和她的相遇是一场奇妙的缘分。”
他没有多说,只温声道:“不要紧,安声,我明日还有一天休沐,可以陪你在云水山中寻回去的路,若是暂寻不到,你再随我回家,好吗?”
安声不置可否,她全然被他方才的话惊住了。
他的妻子不但和她同名同姓,容貌相似,甚至也是穿越的?
天下有这样的巧合吗?
她没有双生姐妹啊。
可她……可她真不是他妻子,她没有半点与左时珩相处的印象。
回顾她二十四年的人生,直到被那场意外的车祸送到这里前,每一段都是十分清晰的,并没有记忆断档过。
她实在有些混乱了。
混乱到她一整晚都没睡好。
小屋只有一间卧房,床铺收拾得干净整洁,左时珩让给了她住,怕她冷,炭盆也挪了进去,自己则在厅屋的竹椅上将就了一晚。
天蒙蒙亮,她听到他咳了几声,心里愈发愧疚,本也没睡好,干脆坐了起来。
左时珩大约也没怎么睡,她走出卧房时,他已在厨房洗手作羹汤了。
今日天气晴好,昨日的雪化了许多,两人用过早饭后,一起离开了小院。
安声循着记忆沿来时的路走,这段路很短,她很快就走完了,可四下山林茂密,青黄交接,并无半点异象。
她不死心,在附近转悠了好几圈,依然没有丝毫头绪,内心愈发焦躁起来。
再次回到她来时的地点时,左时珩正静静站在林下等她,艳光灿灿,碎影摇曳,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不知为何,望见他关切的目光,安声的眼泪竟一下掉了下来。
“左时珩,我不知道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去……”她伪装的坚强外壳在此刻簌簌剥落,崩溃地原地蹲下,掩面哭道,“更不知道现在要怎么办了……”
离职,催婚,车祸,还有莫名其妙的穿越……她的弦快崩断了。
“安声。”
左时珩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轻轻唤她名字。他的声音春风般和暖,听来使人安心。
安声抬首,眼眶红红,梨花带雨。
左时珩蹙起眉,眼底是一片难掩的心疼。
“相信我吗?”
安声望着他,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好。”左时珩向她伸出手,指尖克制地停在她几寸远,眸光温润,“那要不要……先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