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大雨的积水渗到了阴湿的地牢里,顺着发霉的石柱滴答滴答地往下坠,潮湿的草垛沾湿了季凭的下裳,他不得不站起身来。窄小的窗口透不进光,他茫然地在这方寸大的地方走了一圈。
外边传来家丁护院走动的声音,一阵急促的谈话声传来——
“我有几句话要和他说,你们都退下吧。”
“夫人,这……”
“怎么?家主刚合眼,你们就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不敢不敢,夫人,地上滑,您小心……”
一个面容憔悴、衣着朴素的妇人走了进来,她打开了牢房的门锁,丰盈皓腕上的珊瑚佛珠与铁杆碰出叮叮当当的响,走到近前来,季凭才发现她双眼红肿,眼眶里仍含着泪。
徐青童一瞧着他,眼里的泪就落了下来,她压着声音催促:“放儿,你走,快走吧。”
昨日晚上,白梨庄庄主、武林盟盟主季长虹就在季凭的眼前吐血身亡,他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惊慌的影子从窗边逃走,倒在地上的季长虹朝他伸出手,塞给他一块有着奇特图案的玉牌。
“去找甄……甄甫行……”
半掩的房门被砰得一声打开,一个长得与季长虹有七八分相像的男子闯了进来,他见到季长虹已然咽气,顿时惊怒道:“季放!我二弟对你不薄,把你当做亲生子一样看待,你竟如此不知足,把他活活气死了!”
徐青童被侍女搀扶着上前,不可置信地颤声道:“老爷……老爷你怎么了?快、快去找李先生来!”
那日季长炎斩钉截铁地断定是季凭害死了季长虹,并扬言要一剑刺死他,是季长虹的发妻、季放的养母徐青童以死相逼,才求得季长炎留下他一条性命。季长炎令人把季凭关押到地牢,说要召集齐季家的族亲长辈,再来判决他这个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的孽子。
水声滴答,积水已经浸湿了他的鞋面,季凭沉默地打量着面前的徐青童,从昨日到现在仍然未置一词。
“娘相信你,可你伯父说一定要杀了你,你走吧,快跑吧!”
即使徐青童帮他支开了地牢的护院,季长炎的人最后还是发现了他,季长炎犹如要置他于死地一般步步紧逼,季凭寡不敌众,最后掉下了一处无名山崖。
待到季凭醒来时,眼前已是天光大亮,他实在是命大,竟落在了一棵枝繁叶茂的百年大树上,是被前来寻觅树实的雀鸟给啄醒的。
他从树上爬下来,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回想起那段前不久才被强行塞进他脑子里的记忆。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名叫季放,是白梨山庄庄主季长虹的养子,季长虹与其妻徐青童本育有一亲生子,取名季敛。季敛幼时与乳母外出游玩,当时民间魔教猖行,乳母没有用心看护,季敛就被魔教的人拐带走了,季长虹悲痛欲绝,与当地几个有名的武林世家共同成立了武林盟,在武林盟势力的威慑下,魔教才安分些,后来为抚慰失子之痛,季长虹夫妇便从善堂收养了一名孤儿,取名为季放。
多年来季长虹与徐青童一直如亲子般养育季放,季放也不负所望,他天资卓越、勤奋刻苦,心智坚韧远胜同龄人,待季放及冠后,季长虹便属意他为下一任白梨庄庄主,然而就在这时,遗失多年的季敛竟被季长虹的大哥季长炎找了回来。
爱子失而复得,季长虹夫妇欣喜若狂,可即便如此,季长虹也没有改变自己选择季放继承白梨山庄的初衷,反倒是季长炎以家业不可外传为由处处阻拦,季放不愿见到养父在兄长亲子与养子之间两厢为难,便不顾季长虹与徐青童的阻拦,借口外出历练以逃避风波,在西北历练了半载有余,此次为季长虹贺寿而回,谁知却撞见了这样的惨剧。
然而,因为一些季凭不能明白的原因,真正的季放早在回白梨山庄的路上就消失了,为了填补这个重要的漏洞,他才出现在了这里。
“季先生,根据周围物质检测,天黑时林中会有毒性瘴气出现,为保证生命安全,建议您尽快找到地方躲避。”
脑内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季凭停下动作,静静地听完,回复了一个:“哦。”
似乎是觉得不够郑重,半晌又补了句:“谢谢。”
006:“……”
季凭不知道006的反应,他思索着,总觉得这个声音和之前听到的那些好像不太一样。
山谷中荒无人烟,野草蔓生,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季凭一路走得磕磕绊绊,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一个被重重藤蔓掩盖着的山洞,洞穴里很杂乱,地上散落着一些发黄脏污的动物碎骨,不像是有人活动过的地方,倒像是某种山林野兽的栖息地。
洞穴深处传来水流的声音,季凭往里走去,山洞的最里头竟然有一个清水潭和一个泥潭,清水潭周围长了些鲜花野草,水潭清可见底,潭中甚至有些红鳞小鱼游来游去,看起来倒是很清丽的景致。季凭盯着潭中鱼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头去看另一个泥潭,泥潭看起来就没有那般岁月静好了,乌黑的淤泥中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仿佛底下有一块熔岩在燃烧,更可怕的是泥潭边堆积的累累白骨,这些肢离骨散的骷髅许是在泥潭旁待得久了,也都沾满了污黑的余烬。
“嗬——”
不知是不是季凭的错觉,他的耳边竟真的传来了凶兽的低吼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拆吃入腹。
“季先生,小心!”
身后有劲风袭来,季凭敏捷地翻身一滚,不经意碰倒了地上的骨堆,一根断骨滚到他身旁,纤细瘦长,此刻中细看,竟又觉得像是人的腿骨了。他抬头看去,那野兽长得一副人的形状,四肢俱全,全身却包裹着厚厚的污黑泥壳,看不清面貌。它扑了个空,低吼一声,马上又来捉拿季凭,季凭翻身在糙石地面上连滚数下,那怪物还是追了上来,直直压住了季凭的胸骨,张嘴就要来咬他。
这怪物力气奇大,季凭胸口受到重压,只觉得眼前发黑,他左肩一拧,抬腿把它甩到了一边,那怪物堪比穿了一副金钟罩铁布衫,居然未伤分毫,只是因为模样笨拙,四脚朝天地倒了下去,竟一时间站不起来了。季凭趁势攻上,料想它既像是人,那便也有人的死穴,那怪物无法还手,被打得呜啊乱叫,突然间迸裂一声,竟是那怪物腹部上坚硬的泥壳被他打碎,季凭未曾犹豫,立即嵌着裂口扯下一大块来。
“啊!啊!”那怪物发疯似地乱叫,也不顾上还手,便急遽缩成一团,仿佛要把裸露的肚皮保护起来,它的动作飞快,但季凭还是看清了,那怪物的腹部一片雪白,还有个小巧的肚脐——这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嗬——嗬——”那怪物发出含混不清的低吼声,匍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季凭见它要往泥浆里去,马上又上前阻拦。
他把这怪物拎起来,见它雪白肚皮被碎石磨得血红一片,看起来十分凄惨,然而怪物仍不乖顺,只知道连打带踢、龇牙咧嘴地恐吓他,季凭重重挨了两下,干脆把它扔进了另一边的清水潭里。
那怪物下了冰凉清澈的清水潭,却好似进了滚烫的油锅一般,立即嘶声惨叫起来,挣扎不休,凄厉得把季凭都给慑住了。
只见片刻后,泥怪身上的厚重泥壳在清水池中渐渐化作了泥浆,在水流冲刷下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肤,季凭这才看清了它的真面目——竟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山野妖怪,倒像是谁家走失的小公子,嘴唇嫣红,皮肤雪白,积蓄着泪水的黑色双瞳像浸了水的黑曜石,脸上沾着些没有被洗净的泥浊,看起来有些稚嫩。
洗去泥壳的怪物却忽然在水中抓挠起自己的皮肤来,那长且利的指甲不知道多久没修理了,把他自己抓得青一道红一道的,季凭在一旁看着,仿佛自己也觉得刺痛起来,下意识上前了一步,那怪物却像只见了天敌的小兽,立即抱头扎进了水池子里。
季凭在池边立了半晌,等到水面都冒出了密集且细小的气泡,却也不见那怪物出来,为避免这家伙在他面前将自己活生生地淹死,季凭只好拎着他的脖子把他拽了出来。
“你是谁?”季凭问。
泥巴怪被他拿着后颈,好像按住了什么死穴,只能仰着脖子看他,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喉咙里发出细小低微的呼噜声,似乎是恐惧的信号。
“你不会说话吗?”季凭见他实在可怜,只好把他放下,他便立刻从水潭里爬了出来,身上的水珠把土地淅淅沥沥地浇湿了一片,然后在角落里缩头抱成了一团,像是怕极了季凭。
他这怯弱模样让人看了不忍,季凭只好作罢,不再去管他,他在山洞里摸索了一番,从泥潭边找了些枯木碎骨,用季放身上带的火石生了一捧火,驱散了些许寒冷,他坐在火堆前,静静等待着危险的夜晚来临。
不知过去了多久,角落里的泥巴怪终于敢悄悄抬起头来,黝黑的眼珠转了转,见季凭没有注意到他,便想偷偷挪到泥潭里去,然而他才动了动身,空中就飞来一颗小石子砸中了他的小腿肚,他吓得立即又把身子缩了回去,四肢挤做一团,发出了害怕的呜咽声。
季凭咂舌,他没想到这小怪物满身淤泥的时候凶蛮得像只野兽,洗去泥壳之后却露出一身雪白的细皮嫩肉,季凭不过砸了他一块小石头,就见他白皙的小腿乌青了一片。
他一站起身来,泥巴怪就立即往后躲去,黑且大的眼睛像刚出生的幼鸟,紧张地盯着他,季凭顿了顿,目不斜视,径直朝清水潭走了过去。
清水潭里的红鱼正聚集在一块,嘬食着从泥巴怪身上脱落的泥块,季凭犹豫了一下,还是捞了几条上来。
他本有些忧虑这些吃了泥巴的小鱼会不会有毒,却没想到这生鱼肉用火烤炙后别有滋味,他吃了一条,终于感到空荡荡的胃里暖了起来。
泥巴怪蜷缩了一会儿,见季凭并没来打他,又想再试着回到泥潭中去,但没了泥壳之后的他变得十分胆小,毕竟他身上覆着泥壳的时候,锋利的刀剑都不能伤害他,失去泥壳之后,小小的碎石子都可以划破他娇嫩的皮肤。
他偷偷看着季凭,喉头攒动,吞咽着口水,想象着人肉的滋味,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冥冥之中便有一种神秘的信号从他简单野蛮的大脑中释放,不断地叫嚣着这个人的肉会有多鲜美,一定会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可是他怕疼,只好低着头一动不敢动,既想让这个可怕的家伙快点离开他的地盘,却又对他的血肉念念不忘,他想着想着,透明的津液都从嘴角流了下来,他只好咬着自己手指解馋,心想等这人睡着了,就去啃上次吃剩下的肉骨头。
忽然,一股他从未闻到过的气味扑鼻袭来,似腥又香,他咬着手指抬头一看,令他垂涎不已的那个人竟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吓得转身要跑,却被牢牢揪住了后颈。
季凭把他塞在嘴里的手抽了出来,把烤鱼放在了他手上,好脾气地说:“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