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东城区的路上会经过一个老牌初中的教学楼,隐约可见一楼的学生在自习。
祁非的初中只是找个学校挂名参加中考,学习知识和为人处世的礼仪,包括兴趣爱好的培养都是由专人负责。他从小浸润在各种商业场合,真正和同龄人一起进入学校学习已经是高中的事了。
不过就算是祁董事长在他十六岁那次看望祁统后,突然同意让他和寻常人一样上高中,祁非每天下课依然会准时准点被祁董事长派来的保镖接回去。他从来不在学校上晚自习,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上的。
乍一见到别人上晚自习,祁非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连带着烛慕也停下脚步慢慢等他。
“那个人在干什么?”
烛慕闻言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你说哪个?”
“靠窗倒数第三个。”
烛慕凭借班主任的直觉肯定地说:“课桌底下传纸条。”
“旁边一排最后一个?”
“在同班有暗恋的人了。”
“……”祁非的问题突然卡壳,他仔细揣摩着那个男生的神情和视线,才发现偷偷盯着一个人的背影原来是一件很明显很突兀的事,恐怕只有当事人才注意不到。
怪不得秦廷玉第一次去一中找他,就以一种野兽般的直觉斩钉截铁说他一定是喜欢他们班班长。
在祁非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的时候,是秦廷玉的话第一次让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异常。至于这份感情追根究底源自何时,祁非却无从判断。
也许是从相遇的那天,祁非站在高高的讲台上,正好他是唯一一个从后门慢悠悠走进来的人,他看见了祁非,很自然地给了他一个微笑。
那时老杜在他耳边左耳灌右耳出地介绍:“祁非,那是烛慕,咱们班的班长,烛慕人很好,平时你要是在学习上或者班级上有什么不懂的,你多问问他。”
祁非还记得和烛慕的对视是他率先撇开眼,漫不经心地想:“哦,看来这个人是这个班里最特别的。”
祁非又开始慢慢走,身后跟着烛慕。
“这家商场什么时候开的?”
“几年前城市改造,商场翻新。其实就是以前的蓝天商城的遗址。”
“我记得这里以前没有美术馆。”
“对,是个私人的,馆长你也认识。”
“颂明……陈松明?”
“对。他老人家想找个城市安度晚年,你推荐他来的尚城。”
他们就这么闲聊着,总算是到了李厚启说的大桥。
“河面拓宽了很多啊。”
“城市发展之后,商船就多了很多。”
烛慕正说着,一道嘹亮浑厚的“呜——”声划破了夜空。
在轮船鸣笛里,祁非听见了烛慕唤他的声音——笑盈盈地从背后传来,伴随着瞬间大桥旁边江心岛上的灯光“咔”地一声霍然亮起。
祁非缓缓回头,看见了江风里飘逸洒脱的烛慕。
他们正走在江心大桥的中间地段,对面有一座光雾缭绕的江心岛。
烛慕和他隔了一米的距离,静静望着他,见他回了头就走到大桥边缘,遥遥远望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小岛。
岛上修建了一座高大的庙宇,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有人在岛上,像是移动着的黑芝麻。
“对面的孤岛现在叫景明岛,你们公司参与城市建设援助项目之后,就和尚城政府合作,规划打造了现在的‘尚和景明’旅游景点。项目之一就是夏天的每晚七点半,冬天的每晚六点半,景明岛会准时亮起彩色的灯。”
烛慕手臂撑在横杆上,整个人前倾靠着防护栏。他温和笑着的模样,倒是和十七岁一模一样。
“我现在看得多了,反而没什么感觉了,但我觉得应该把它分享给你……我记得我教书的第一年,晚上七点半,我上完课骑着单车路过这里,第一次看到这些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惊艳得说不出话,就感觉站在这里好像有人在迎接我回家一样,让我获得了一种归属感——我相信你也会喜欢。”
祁非走到他身边,远望江心,眼里倒映出一条发光的彩色长链:“嗯,的确很漂亮。”
烛慕勾着嘴角,忽然换了个话题:“这一批高三学生,是我带的第一批学生,我亲手从高一教到高三。时间过得很快,就像我们当年一样。”
烛慕偏头,忽然盯着他问了个有趣的问题:“如果你现在对十七岁的记忆印象深刻,那么你是不是也还记得前天老杜让你们写了对高考和未来的展望?”
祁非眸中闪过一丝错愕,惊讶地看向烛慕:“你怎么知道?”
“他的习惯三年都没变过……不,就算到了现在,他教书的习惯也从没变过。”烛慕微笑着喃喃加了一句,“就像我的习惯有时也会无知无觉地持续很多年。”
但总有人会不经意间记住。
大概是风太大了,他的声音像烟雾一样消散在空气中。
祁非问:“什么?”
烛慕轻笑了一下:“让我猜猜,你不会写了‘他和我都能考上首一大’吧?”
随手写的东西被当事人当面读出来,饶是祁非也不由觉得尴尬,眼神逃避地狠狠盯着江心岛:“你怎么知道?”
“十年前在黑板上看见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记住了。”烛慕不甚在意地说,“不过我知道你的愿望完成了一半。”
“一半?”祁非仿佛忘记了尴尬,视线落回到祁非的侧脸上,“哪一半?”
“你成功考上了首一大。”
得到这个结果祁非并不意外,但烛慕的潜台词却让他心里一咯噔,小心翼翼地瞄着烛慕的神情:“那没实现的另一半……?”
“你的青梅竹马没上成首一大。”正好说到青梅竹马,烛慕不禁思量起烛慕三年不可医的心病,如果祁非十七岁就看清对方风流的本性,是不是未来就不会再伤情至深了?
但跟失忆后的祁非说这话,他又觉得太晚,有点亡羊补牢的意味。
“青梅竹马?”正当烛慕为了说不说而纠结,祁非皱起眉头,一脸疑惑,“男的女的?秦廷玉吗?”
烛慕愣愣看着他。
十七岁的祁非……难道还不知道他喜欢男人吗?
“那你上的是什么大学?”祁非只关心这个。
“……首一大文学系。”烛慕犹豫地说。
“那就好。”
祁非松了口气,偏过头,几乎无法被察觉到的微笑隐藏在灯光落到侧脸上留下的一片阴影里。
比起祁非经历了由迷茫到安定的向好的心态转变,烛慕确实越发心乱如麻——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问那位青梅竹马是男是女?他自己难道不是最清楚的人吗?十一年……他们不是从初中就认识的吗?
祁非只以为烛慕说的是秦廷玉,迎着桥上高高悬挂的路灯走了一段,忽然瞥见大桥另一端的不远处,灯光和人群尤为密集。观察了半天,他忽然微微一笑,拉着烛慕的小臂就跑。
烛慕正思考着事,脑袋处于放空状态,猝不及防之下被狠拉了一把,整个人差点不小心栽在祁非身上。
“!!……祁非?”
“前面应该就到了,好像外面还在做活动。快点烛慕,我们快去看看!”
烛慕一脸惊慌:“但是你别跑!!!”
……
晚上的花鸟市场和白天还是有些不一样,白天商店的门口都会摆上姹紫嫣红的盆栽,但晚上只有在小摊子背靠的“百灵楼”里才能看见花鸟鱼虫,至于早上小摊子前摆出来的商品自然也都搬了进去。
百灵楼正在做新开业的推广活动,周围的摊位有卖各种生活用品的,还有让顾客在摊位上自制扇子等等小手工,吸引来了各个年龄段的人,包括带小孩的家长。
烛慕回头正要问祁非想不想参加,没想到被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拉着热情地推销产品。
“帅哥,孩子几岁了?看你这么年轻,平常工作挺忙的吧?小孩应该还小,在家很闹吧,小孩就是玩累了才好哄睡,你要不要给他买点玩具回家?你回家也能和你老婆有点私人空间是不是?”
烛慕在一堆小孩玩具之间尴尬不已,一边“不用不用”地拒绝,一边视线飞快地扫过四周,最终在一楼门口看见等着他的祁非戏谑地注视着他被围困的场景。
阿姨说的那些话,他肯定是一字不落地听见耳朵里,却不来给他解围。
烛慕挑了挑眉,盯着祁非突然一字一句地改口道:“但是我家有个十七岁的青春期少年,有什么是适合送给他的?”
见祁非黑脸,烛慕反倒笑了起来。
阿姨以为他是真有买东西的意愿,高高兴兴推荐:“十七岁小孩最适合这种长命锁啊,保平安的。或者还有小时候玩的竹蜻蜓,多有纪念意义啊。”
烛慕低头看了看,他习惯把钱花在刀尖上,内心里其实并不想买这些不实用的小玩意儿,但刚要拒绝时,他忽然看见了一块做工一般的小木牌,底部的圆环里穿着艳红色的流苏。
他拿起木牌,发现正反面都没有刻字。木牌就这么静静躺在他的手心,一个主意慢慢在他心里成形。
“这个多少钱?”
“十块……”阿姨心头一喜,生怕他拒绝似的,“我八块便宜卖给你!”
有点小贵。
但是烛慕点点头:“我就要这个了。”
回到祁非身边时,祁非已经听到他买了个小木牌,好奇地从他手里抢过木牌翻看,没看出有什么稀奇之处:“你买这个干什么?”
“做手工。”烛慕简洁地说。
“做手工?”祁非不解地皱眉。
烛慕没再解释下去,反而转移话题道:“你不是着急去看花吗?”
虽然烛慕的言语很可疑,不过他不想说,祁非也不打算硬要逼他说。
“我反而觉得你看起来比我还着急。”
“……你看错了。”
百灵楼共有三层。第一层的入口处竖着一棵假桃树,树上挂着“花满蹊”的牌子,以及许多红丝条,主要卖花草树木。
第二层的入口前立着假屋檐的一角,其上又挂了个“堂前燕”的大红灯笼,这一层的商店里囊括了鸟类与陆地动物。
第三层的入口是个精致的小池子,假山环绕,从山上流下来的清水像是一道小小的瀑布。池子里边养着几条带来好运的红锦鲤,外边的瓷砖贴着“莲叶间”的标志,这层楼主要售卖水生植物与各种鱼类。
烛慕有个奇怪的习惯,他喜欢从上往下扫楼,这一点二十七岁的祁非是知道的,烛慕问了几次意见之后,也习惯了他会默认跟在身后。
但十七岁的祁非却并不知道。
他跟着烛慕直接去往三楼,起初以为烛慕是有目标而来,但跟着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逛了好几家,烛慕依旧没有相中哪条鱼,祁非以为是他想要的已经卖出去了,怕他心留遗憾,准备回头让秘书去找找,便特地问的详细:“这些都没有看中的吗?你想买什么样的鱼?”
烛慕望着这些鱼,沉思了一下:“红艳艳的,都挺好看。”
他虽是这么说,但在店员期盼的眼神下,还是拉着祁非的右手手臂下至二楼。
祁非盯了一会儿烛慕虚握着的左手,白皙修长,从手背到指节能看出分明的指骨,他鬼使神差地轻搓了一把……
嗯,白里透粉,也很好看。
烛慕没察觉到他的小动作,还沉浸在刚才看到红尾金鱼后产生的联想中:“本来明天想做个鲫鱼汤,不过红烧鲫鱼好像也可以……祁非,你想吃什么?”
祁非愣了愣,回过神,好笑地问:“你刚刚就在想这个?”对着红色金鱼想着吃红烧鲫鱼?
“嗯,或者你想喝排骨汤?”
“……你会做菜?”
祁非倒是知道烛慕在后厨帮忙,但看他天天兼职那么累的样子,不像是有时间学做饭的人。
不会是高中毕业后为了某个人专门去学的吧……
祁非仿佛闷头喝了一大口醋,酸味都要溢出来了。只可惜,烛慕一点没看出来,但还是微笑着认真回答道:“我在饭店后厨帮过忙,那里的师傅知道我妈身体不好,平时又没人照顾饮食,就教我学做了一些家常菜。”
祁非这时还没有在医院和烛慕正式地聊过,也并不知道后来他给烛慕介绍了一份工作,只知道同年龄段时,烛慕已经失去了父亲,母亲身体也一直不太好。
原来是为了母亲学会了做饭。
“这样啊……”祁非松了一口气,赶紧抛开杂七杂八的念头,尽量平和地说道,“那就红烧吧,看着喜庆。”
讨论完第二天的菜品,他们也来到了第二层的陆地动物区。
混杂的陆地动物区对面是狗狗之家。一边的动物被关在透明玻璃罩里,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偶尔动一下脑袋;一边的动物则被锁在铁笼子里上蹿下跳、苦苦哀嚎、声嘶力竭,仿佛永远不会累的永动机,每天都有满格精力挥霍在制造噪音上。
原本烛慕更喜欢热热闹闹的小狗,但考虑到祁非对猫狗的毛偶尔会有轻微的过敏反应,所以他只带祁非参观了陆地动物区和鸟类区。
店员给他们介绍了兔子、仓鼠等比较多人饲养的宠物、又介绍了宠物蛇、宠物蜘蛛之类强者才能够支配的宠物,烛慕有点怕蛇,不敢靠得太近,祁非倒是很勇,眼睛几乎紧贴着玻璃罩和“嘶嘶”吐着舌头的宠物蛇大眼瞪小眼,还试图询问宠物蜘蛛能不能抓出来玩玩。
最后等祁非玩够了,一回头已经不见烛慕的影子。
店员笑眯眯地提醒:“先生,你的同伴可能不太适应和它们接触,他已经先去隔壁的鸟类区了。”
祁非这才赶紧跟了过去。
祁非到鸟类展区的时候,烛慕正在逗一只黄毛鹦鹉玩。
店员给了他一点鸟食放在手指上去吸引抓着笼子中央横杆梳理羽毛的鹦鹉,只见它晃了晃头顶奇特的红色绒毛,扑棱几下翅膀跳到鸟笼边缘,低头在烛慕指尖啄食。
烛慕低头凝视它的表情十分认真,甚至嘴角带着肉眼可见的笑意。
“不痛吗?”祁非走了过去,盯着他指尖被鹦鹉啄食过的微红的地方。虽然很想把他的手收回来,但看他这么轻松愉快的样子到底没做干预。
“还好,它毕竟只是个小鸟。”烛慕趁着鹦鹉吃食的功夫,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它毛绒绒的脑袋,鹦鹉乖顺地蹭了两下他的手指,可怜又可爱。
祁非见他喜欢,一人一鸟氛围也好,便问:“那你要养它吗?”
烛慕没有多做犹豫就摇头:“我们都很忙,没有时间养着它。”
“可以让余秘书找人养着它。”祁非进一步劝道。
烛慕还是坚定地摇头:“算了,那没什么意义。”
“你很喜欢它不是吗?”祁非不解他明明是喜欢的,为什么就是不肯买下这只鹦鹉。
烛慕耐心解释道:“喜欢也不是一定就要得到,如果它未来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主人,那我就是耽误了它。”
烛慕很明显没有买下它的意愿,那句“那就努力成为它未来更好的主人不好吗”,祁非又咽回了肚子里。
“那好吧,我们再去一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