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迪亚只是用那种困惑而又茫然的神情看着他。
她真的很像马克,爱德华多想,这种相像不是外貌或者专业,也不是性格,毕竟克劳迪亚热情甜美,马克苍白冷漠——但爱德华多就是能从克劳迪亚身上找到马克的影子,他们都有一种独特的、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气质。
“爱德华多?”克劳迪亚喃喃道:“你不应该对墙一无所知。”
是啊我不应该。
爱德华多换上另一种微笑,无懈可击、完美无瑕,而克劳迪亚的目光变得很难过,又有些惋惜,她用很轻的声音问:“你们现在和好了吗?”
马克想了想,给出异常肯定的答复。
“可你们不应该和好。”克劳迪亚说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勾了勾,手动打了个引号,她认真地看向爱德华多:“你对他并不公平。”
克劳迪亚真的很敏锐。
她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爱德华多却体会到久违的狼狈,那些好不容易才隐藏起来的暴虐和愤怒,被一层层掀开。
可他又无法反驳,因为他对马克真的不公平。
“公平不是一个恰当的定义词。”马克从容地打岔,从身上摸出一张名片:“你愿意参加Facebook的面试吗?”
克劳迪亚完全被名片吸引,她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取过来:“我可以吗?”
“这要看你自己。”
克劳迪亚涨红了脸,倒退几步,冲着马克挥挥手,转身时,爱德华多听见女孩压抑着雀跃的欢呼,他迟滞地眨了眨眼。
“你就这样给她一张名片?”
马克漫不经心地:“她是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学生,对Facebook的了解超过大多数人,最重要的是,她对创造富有激情。”
“也就是说她不需要攻克你的代码,通过三分钟喝上一杯、按下按钮出错再喝一杯的考试?”
他不熟悉这样的马克,脱轨失控的恐惧从阴影中探出头,身旁站着的人仍然是熟悉的模样,可有些熟稔于心的因素正在消失,而他都不知道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当然,如果我还这样做,工会天天都要堵在Facebook楼下,更何况……”
马克顿了一下:“我已经很久不写代码了。”
二十一岁那年Facebook给他办了个退出编程的纪念会,从此他再也没为Facebook写过一行代码,CEO是他的工作,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爱德华多的笑容渐渐收敛。
马克很敏感,察觉到爱德华多的异样后,他思考了一会,体贴地转移话题:“我带你看一看?还是再找一个导游?”
“都行。”
爱德华多莫名焦躁起来。
他们并肩而行,慢吞吞地在路上闲逛,影子被日光拉的很长,拐弯时会交叠在一起,马克也不知道爱德华多想听什么,毕竟这些年爱德华多连Facebook都没用过几次。
虽然他的名字就挂在Facebook的首页栏。
马克漫无边际地介绍着:“Facebook的本质是靠人和人的联系,社交是它的核心,所以园区将核心放到了这里,作为文化标志。”
“一块毫无意义的白板雕像?”
“我同意,但设计师坚持这块白板象征一些可能性,什么也没有,意味着什么都有可能。”
“你在瞎扯。”
“我是CEO,不是园区设计师。”
“墙?”
“墙的功能你已经知道了,克劳迪亚忘记说了,墙是我创造的,但后续工作我没有参与。”
“你总能介绍点什么。”
“华多,你不能总是无理……”
马克停住脚,凝视着爱德华多,他和哈佛时期没太大变化,除了不再穿学生气的蹩脚西装,依然漂亮得不可思议,时间好像什么也没改变,又好像将他变得面目全非,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铺满了疲惫,说到墙的时候,嘴角会不自然地绷着。
达斯汀的戏言总在不经意间闪出来。
马克忽然变得很安静,近些年他寡言了不少,现在也没什么争辩的兴趣,就叹了口气:“你等一下。”
爱德华多看着马克走进附近的大楼,往路边站了一些,大脑放空,面无表情地发呆。
克劳迪亚作为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却将他和马克的关系指点得清清楚楚。
他们的确不应该和好。
“我应该还记得一点。”
爱德华多的思绪被拽回来,他莫名其妙地看着马克手中的水笔,“记得什么?”
马克没回答,径自踩进草坪,用袖子擦掉白板上的灰尘。
他旋开笔帽,身体往下倾,一开始动作有些滞涩,但很快落笔就变得流畅,一串串字符从笔尖跃出,出现在白板上。
——代码。
爱德华多是Facebook早期创始人中唯一不懂代码的人,他现在仍然看不懂马克在写什么,但马克写得很认真,写到大约过半,他停下来思考了片刻,划掉其中一行,再重新写下去。
爱德华多坐到路边的长椅上,半斜过身体,手肘搭在椅背上,姿态随意而又放松,白板雕像不算大,但也不小,马克估计还要写上一会。
他重新把视线放空。
过了一会,长椅另一端多了份重量,马克坐在他身旁,中间空着一人的距离:“你要看看吗?墙的核心代码。”
“好。”爱德华多回答。
他试图用欣赏世界名画的方式欣赏这一块白板,看不懂、但是有意义——爱德华多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为了不辜负马克写了半天的成果,他至少要多站一会。
但盯着代码看实在无聊,他开始数数。
代码有一百四十行。
“挺好的。”爱德华多干巴巴地评价。
马克笑了笑,没做任何表示,身体懒洋洋地向后靠,脑袋硌在椅背上,指尖在木头上敲了敲。
他也真是无聊得够呛。
爱德华多走回来,模仿着马克的姿势,也躺靠在长椅上:“你做好演讲的准备了?”
马克闭上眼睛:“我从不准备。”
爱德华多的鞋跟在地上蹭了蹭,见面以来,开启对话的人都是马克,一旦轮到他,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上一次介绍的是安卓系统的UI界面……很新颖的设计。”
“谢谢。”
“还有好友汇总功能……”
“华多,如果你不想提Facebook.”马克睁开眼睛坐直,声音沉静:“我们可以说些和Facebook无关的东西。”
爱德华多的身体不自觉地僵硬起来,马克看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摇摇头:“我先走了。”
他走出去几步,又停下来,脸部线条看起来很冷漠:“你说的功能是四年前推出的。”
爱德华多彻底僵硬成了石头,心脏跳动的声音敲击着他的耳膜。
他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应该赶上去和马克道歉,但马克扎克伯格他妈的凭什么要他道歉,先把他踢出局的人又不是他自己,但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冷冷地回荡。
“你对他不公平。”
马克是设下伏击的人。
可主动权掌握在爱德华多手里。
是他主动去认识马克,主动挤进马克的社交圈,同样,也是他自顾自地决定终止这段关系,把律师函扔到马克脸上。
爱德华多很清楚马克爱他,在马克还没发现自己的爱意前,爱德华多就已经知道了——爱意无法掩盖,也做不了假,总是从毫厘之间溢出来。
马克将自己的床垫分享给他、把创意讲给他听、陪他去听自己丝毫不感兴趣的经济学课,他是马克唯一的朋友,爱德华多很清楚,自己是特殊的。
他是哈佛投资协会的会长,暑假投资石油就能赚三十万美元,国际象棋最高分差记录保持着,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做赔本买卖?
他出生于老钱家族,在商言商,不参杂私人感情,理智压倒情感,从小就看着律师在父亲的办公室进进出出,这样一个人,因为生气,选择冻结账户。
爱德华多冻结银行账户不过是吸引马克注意力的手段,冲动、幼稚、愚蠢……也的确差点毁了Facebook——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是觉得马克和肖恩一定再也笑不出来。
“那是幼稚的行为,不是成熟男人的作为也肯定不是一个朋友的作为!你知道我今天去取钱有多难堪吗?我不要回到过去的生活,也许你很沮丧也许你很生气——”
马克的语速前所未有得快,声音中的暴怒与激躁顺着无线电,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爱德华多被吓到了,他是头一次听见马克这样对他说话,对着电话结结巴巴地:“我很抱歉!我当时很生气、可能也太幼稚了,但我想引起你的注意——”
“我不介意翻篇,华多,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彼得提尔给了我五十万,快点乘第一班航班来旧金山,我需要我的CFO,我需要你。”
爱德华多信任马克如信任自己,就像没人会担心左手会背叛自己,他签下死亡合同时,是纯粹不设防的——是马克把他从纽约叫回旧金山,那两个律师是马克的律师,又能有什么问题呢?他甚至连文件都没翻几下,就按照指示签字了。
马克说,我需要我的CFO.
他的股份从34.4%稀释到0.03%,作为轻信的代价。
马克爱他。
一个爱他的人,怎么会用最残酷、最糟糕、最令人颜面扫地的方式对待他?
爱德华多重新做了判断。
马克恨他,因为他差点毁掉马克一生中最伟大的造物。
虽然马克在质证桌上反复强调,他不恨任何人,爱德华多也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
如果你不恨我,那为什么用羞辱的方式稀释我的股权?迫使我和家人朋友决裂?
他将马克的恨意视为宇宙中绝对的原点,拒绝再接受任何可能性,将Facebook和马克彻底踢出生活,再看着马克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爱着爱德华多。
爱德华多是一个固执而又疯狂的家伙。
So get your ass on the first flight back to San Fransisco. I need my CFO.
这是马总的原话,比起中文翻译激烈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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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