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停下来回答:“这些年。”
爱德华多重复了一遍:“这些年——我想不到学葡萄牙语有什么作用,你学中文是因为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市场之一,作为Facebook的CEO,你试图讨好中国的用户。”
马克笑了起来:“嘿!这样说未免太刻薄了。”
和爱德华多聊天总令他产生强烈的即视感,仿佛他们不再呆在爱德华多的豪宅里,而是呆在柯克兰宿舍,这样说有点奇怪,毕竟他和爱德华还没到三十岁,根本不是回忆过去的年龄,可他们成名太早,遭遇太多,处在他们的位置,一分一秒都会被各种事情塞满,时间度量变得前所有未的长,以至于想起当年,竟然恍若隔世。
爱德华多端起牛奶杯,他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那是马克。
马克是用逻辑和理智安排生活的人,也是爱德华多见过最铁石心肠的家伙,正是如此,他才成就了Facebook,创业最怕的是什么?舍不得扔掉累赘与无法判断情势。
还好马克两者兼备,并且是其中的佼佼者。
那么马克为什么会学葡萄牙语?
这类小语种,在文化殖民主义盛行的今天,已经失去绝大部分意义,语言的存在就是为了沟通,硅谷没有人会用母语去为难Facebook的CEO……
“没有作用。”
轻描淡写的语句迸射进爱德华多的大脑,他迟迟没反应过来,而马克看着爱德华多沉默不语的模样,肩膀微动,像是要耸肩,哈佛时期的马克就会这样做,再用长篇大论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又或者是语速飞快地把话题扯到下个地方。
但现在,马克只是淡淡地解释:“华多,有的时候,做一件事并不是都要有目的。”
爱德华多习惯性地想要反驳。
是的,人不一定要带着目的性去做事,可如果这个人是马克呢?在马克成为马克之前,他先是一个混蛋,爱德华多可以用一千条证据来佐证,马克总是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爱德华多,我要你的公式、爱德华多,服务器需要更多钱支持、爱德华多,我需要你——
“我先走了。”马克系好鞋带站起来,临走前,他停顿了一下:“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
马克离开后,爱德华多毫无胃口地搅弄餐盘中的沙拉,一直等到牛奶散去温度,他才皱着眉毛,将液体灌入胃里,本应恰到好处的甜牛奶耽误久了,就腥得难以入口。
一切都应该停在合适的时间,爱德华多想。
曾经值得细细品味的夏天,在反复咀嚼后只剩下残渣与灰烬,他今生再也无法如此满腔热情地规划自己和另一个人的未来,也无法信任马克般地去相信另一个人,将自己的未来赌在虚无缥缈的梦想里。
曲终人散,剩下已经凉透的现实。
新加坡很好,热带国度的雨,总比加州多一点温度。
Facebook在新加坡的数据中心建成那天,他会到场,魔笛手的投资也可以商量,爱德华多知道那天马克未尽的句子,也许是碍于情面,马克没直接说出来。
“那本应是个商务会谈,所以不商务的矛盾就应该付诸法律。”
他不想因为违背股东义务,再和马克开启一场诉讼,双方律师把过去一点一点地掰碎在桌台上,假设立场,引导舆论,博得同情。
当年那场诉讼长达253个小时。
可他和马克的过去又何止253个小时?
太累了。
一周后,爱德华多按照约定去了数据中心,这里将成为Facebook的亚洲分部,他早到了两个小时。
Facebook是一个庞然大物。
爱德华多站在马路上,仰起脸,第一次对Facebook的体量拥有实感,楼体外部的蓝色涂料在阳光下呈现舒适的色泽,造型前卫新潮,设计感很强,非常符合马克的审美。
园区很大,当爱德华多跨进大门时,一个漂亮女孩问他是否需要导游,他点了点头,并支付了一笔小费。
“克劳迪亚。”女孩自我介绍道:“我是葡萄牙人。”
“我也是。”
闻言,克劳迪亚更热情了,她带着爱德华多按顺序游览,新加坡的Facebook是美国总部的延伸,爱德华多能看出克劳迪亚对Facebook很痴迷,她对这里了解极了,在她口中,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故事——爱德华多怀疑马克都没克劳迪亚了解Facebook.
爱德华多不经意地问:“你还在上大学?”
“是的,我是心理学专业,但我希望未来能到这里工作。”克劳迪亚兴奋地说:“Facebook很酷,它是一个奇迹,尤其是【墙】的设计,我每天都要使用无数次!”
“墙?”
“用户可以实时查看亲密好友的最新动态,随机排列,具体位置在个人主页的左侧,头像下方有蓝色小点能看到你错过了多少好友信息……这个功能一开始很原始,不过现在已经成了同类产品的标配。”
爱德华多不了解Facebook的用户墙,但他能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克劳迪亚对此很困惑:“你看起来很陌生?”
“我不常用Facebook.”爱德华多解释着,并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回答他不为什么常用Facebook——
克劳迪亚只是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那你一定要多用用,以你的年龄,还没到远离社交网络的程度……”
爱德华多敷衍地微笑。
“你可以Facebook我,之后我们可以多联系——马克!”女孩的注意力完全被不远处的人吸引,脸上一瞬间绽开惊喜:“你看,那是扎克伯格先生!”
爱德华多蓦地一怔,动了动脚尖,顺着克劳迪亚的目光看去——合身的黑色西装,领带被妥善地系好,马克好像在谈正事,也许是为即将到来的演讲做准备,虽然克劳迪亚克制了音量,但他们和马克距离不远,听见自己的名字后,马克隔着人群看了过来。
他的脸上一瞬间闪过意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爱德华多把双手塞进裤兜里,冲着马克颔首,然后指了一下岔路口,对克劳迪亚说:“我们继续参观。”
克劳迪亚恋恋不舍地点头:“……好的。”
爱德华多的本意是不打扰马克,但马克彻底误会了他的意思,他三言两语结束对话,张望了一下车流,就朝这边走来。
克劳迪亚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紧张,她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大,这很不礼貌,在马克过来后,她的脸都涨红了。
马克礼貌地和克劳迪亚打了招呼,转过脸,直截了当地问:“华多?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今天很闲,所以提前来看看。”爱德华多不自在地理了理袖口。
“你们……认识?”
克劳迪亚在扫视着他们,神情困惑,爱德华多和马克之间的气氛令她很难去形容……像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但有冰山隐藏在下面。
“我们是朋友。”马克短暂地握住克劳迪亚的手:“你是?”
“我、我是这里的导游……新加坡国立大学……呃、暑假社会实践之类的。”克劳迪亚语无伦次地回答,很快,懊恼浮现在她的脸上,在崇拜对象面前这样表现明显不符合她的预期。
爱德华多安抚性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的介绍棒极了。”
女孩羞郝地抿起嘴:“谢谢,我很乐意把Facebook讲解给其他人……”
“讲了什么?”马克突兀地问。
“一些理念,还有功能栏之类的……比如说墙。”
“墙?”
克劳迪亚窘迫地回答:“我认为这是Facebook最好的设计,我查了许多关于墙的资料——它是你连续熬了36个小时才写出来的代码。”
“谢谢。”马克简短地说。
“但我最喜欢它的诞生经历……我看过肖恩的访谈,他说这是一个礼物——太浪漫了,如果有人送我这个,我一定会兴奋到晕过去。”
……礼物?
爱德华多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墙。
他想起来了。
他见证了“墙”的诞生,“墙”是马克送给他的礼物。
那天他终于从纽约赶到加州,在机场等了一个多小时,马克才跌跌撞撞地跑进候机厅来接他,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已经差到极点,而马克喋喋不休、兴致勃勃地说着关于“墙”的一些……破玩意。
“达斯汀和我构架了一个概念框架,非常巨大,能容下……”
坐在阴冷的出租车后座,他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根本不想听什么“墙”,马克的表现让他很烦躁,回复的语气也相当敷衍,马克说上很多句,他才会冷冰冰地“嗯”上一声。
马克的热情并没有维持很久,他识趣地停下自己惹人烦的举动,于是车里只剩下雨水拍打车窗的声音,爱德华多安静了一会,生硬而又冷淡地问:“墙?”
“我觉得这个很酷,华多,你会喜欢它的。”
“嗯。”
“这是你的欢迎礼物,有了这个功能,你就能在个人主页上看到我发布的信息,也能知道Facebook的扩张进度。”
“好。”
马克不再说话了,他看向窗外,而爱德华多能从玻璃反光中看到马克略带气恼的表情。
克劳迪亚搓了搓脸颊:“肖恩没有告诉大家这个礼物是送给谁的……我能问一下吗?我太羡慕那个幸运儿了,她一定很高兴……”
马克浅浅地微笑:“我没能把它送出去。”
“!”
克劳迪亚惊诧地叹息:“那她后来知道吗?”
“不是她。”马克回答:“也许知道?我猜他不喜欢这个。”
克劳迪亚看起来更惋惜了,她犹豫了很久,换上坚定的语气:“你应该再试一次,一定会有不同的结果。”
“你已经替我送出去了。”马克再次道谢:“谢谢你。”
克劳迪亚顿时呆住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看马克,再看看爱德华多,再看看马克,反应过来后,她猛地扭头:“你、你是……”
爱德华多艰难地微笑,并感觉有一群蝴蝶在胃里飞舞。
“爱德华多·萨维林。”他努力地让声音保持自然:“也许你知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