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英格兰都在下雪,雪落在荒芜的原野上,落在泥沼旁的枯树枝桠上,落在结冰的灰色湖面上,落在尖锐的荆棘丛上。
又是一年冬,我乘着专列归家,这次坐在我身旁的,是安静乖巧的雷古勒斯。
白炽灯随着火车的行驶微微晃动着,我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思绪随着蜿蜒河水上的冰面与山峦上的皑皑白雪飘远,飘到了灰色的天空中。
雷古勒斯正读着书,他和他的兄长从来都不一样。
他的扣子会永远扣到最上面,他永远会规规矩矩地系着领带,他的袍子永远一丝不苟,他的发丝永远梳得整洁。
“你在看什么?”
坐在我对面的男孩捧着书温声开口。
“在看雪。”
我只是笑了一下,并不多作答。
刺骨的、凛冽的风,叫嚣着寂寥。我提着行李站在沙菲克庄园的大门前,到处都是雪,漫无边际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孤独的,冰冷的。
这是个比以往还要冷的冬天。
圣诞装饰只是个摆放,我清楚地明白在这个家里,从来都不会有什么温馨的氛围,客厅壁炉里柴火的噼啪声使我烦闷。
于是我回到房间,坐在窗台前。被施了咒语的洋桔梗已经度渡过了一个冬天,仍旧绽放着,洁白的花瓣与屋外的飞雪是一个颜色。
父亲仍有公务并未处理,母亲与哥哥前往了倒翻巷采购东西,和去年冬天一样,又是只有我独自一人在家。但不同的是,我总觉得有些事情在暗中悄悄改变。
一封信件被布莱克家的猫头鹰叼来,我打开窗户,冷气灌入房间。把信件拆开前,隐约不安的感觉在我的心中悄然升起。
是西里斯写的信。
“贝拉特里克斯吹嘘着黑魔王的伟大,她甚至可以津津乐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杀人时看到他们的神色自己又是多么爽快,简直是疯子!连雷古勒斯听得脸色都白了......”
他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潦草且凌乱。
“我嘲讽了几句纯血主义全和食死徒全是恶心人的东西,沃尔布加就疯了一样,把我连拖带拽拽去地下室,一直骂我‘不孝子’。她以为这样就能管得了我了吗?”
信纸末端晕染开了惊心动魄的,暗红色的血迹。
我仍然不知道西里斯是怎么把信送出来的,但我的不安感愈发强烈,从四肢发散到神经,风雪在咆哮。
我看着窗外灰色的天,雪不曾停止地下坠。从昨夜到今日,没有日出,没有晨光乍现,没有黎明,只是天空的色调逐渐变浅。
下楼看看吧,赫拉。
有个声音在脑海中这么告诉着我,正如那天让我前往禁林边的绿茵。
我系上了斯莱特林的银绿色围巾,趿着鞋来到后院。雪已覆盖住我的脚踝,沉寂的白色在我的世界里漫山遍野。
我哈出一口混浊的热气,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中,艰难地向后院走去。
——直至一只手倏地拉住了我。
我的皮肤感受到了温热液体的流动,以及嗅到了淡淡的铁锈味,纷飞在白雪中。
心擂如鼓间,极度的不安在此刻到达顶峰。我浑身一颤,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
在我欲要抽出魔杖并大喊波利时,身后的人总算开口了。
“是我。”
熟悉的声线贴近我的耳廓,这是我日思夜梦的清脆。我被攥紧的心脏渐渐放松,但疑惑也随之升起。
“...西里斯?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真的逃出来了?你——”
我一边说,一边缓缓转身。
但在我目光触及他的刹那,我的心脏却瞬间发痛。
凛冽的冷空气堵在气管,肺叶的疼痛使我无法呼吸。我已经很久,或者说根本没见过西里斯这么狼狈的模样。
他黑色的鬈发布满白雪,被雪水浸湿的发丝狼狈地黏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嘴唇毫无血色。冷冽的空气中,他只穿了单薄的衬衫,背部被鲜血染红,血花绽开在洁白里,暗红色上还散落着未消融的白色晶体。
只有他的灰色眼眸,在沉默中永不熄灭,闪着炽热的火光,要把一切给灼烧殆尽。
“和我走。”
西里斯的语句简短,话音却铿锵有力,带着深不可测的固执。
“和我走,赫拉,我发誓天黑之前把你送回来。”
我再一次沉默了。
望着西里斯执拗的模样,精致的脸庞透露出隐隐约约的疯狂。此时他的神色像极了一个真正的布莱克,我担忧地抿抿唇。
“你先和我上去,我给你一些白鲜香精治疗一下......”
“我不上去,你到底和不和我走?”
我深吸一口气,天是沉寂的灰色,相同的色彩来自于西里斯的眼睛,而此时灰色的原野正在燃烧不知名的奢望。
“抱歉。”
曙光熄灭,一切归于寂静。又一次,相同的抱歉,再一次,空气在我们之间彻底冻结。
抱歉,西里斯,为所有。
我顾虑的东西太多了,我担心父母与哥哥的突然归家,我担心他触目惊心的伤势。
我在乎他。
但我是个胆小鬼。
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对抗与彻底逃离我所熟悉的一切。
我看向西里斯的眼睛,此刻晦暗不明的郁色在冷冽中蔓延,呼啸而来,在他的眼里,一切回归于起始的荒芜。
手腕上的束缚离开了我,少年的声线冷入冰点,满是自嘲,在纷飞的大雪中化为利刃狠狠刺向我。
“我知道了,你总是这样。”
他没有喊我的名字。
随即他往后大步迈向远方,转眼消失在雪色中。
他应该是去找波特了,我想。
我的房间还摆放着准备好的、未送出去的圣诞礼物——一个手工羊毛毡,洁白的飞鸟,有着一双灰色眼睛。
以后应当也不会有机会送出去了。
他为什么要第一个来找我?为什么毫不犹豫拽住我的手?为什么喜爱送我洋桔梗?为什么要在逼仄的地下室里忽略疼痛给我写信?
我真的不明白吗?
不,我只是喜欢自欺欺人。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对不起,西里斯,对不起。
原谅我的胆小,原谅我的纠结与犹豫,原谅我没有格兰芬多的勇气,原谅我是个纯血主义,原谅我是个不完全的斯莱特林。
雪还在下,指间碰到雪花,没过多久,细小的晶体便化为水,冰凉,刺骨。
我的指间湿漉漉的,化开的究竟是雪花还是我的眼泪?
但这一切是我自己选择的。
他更应该第一时间去戈德里克山谷,去找波特,波特家会为他提供很多东西。波特很在乎他的好朋友,他会竭尽全力让西里斯忘记疼痛与伤疤,但是我做不到。
我和他之间终究有一层薄膜,这层薄膜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隐匿存在,直到一年级的分院结束彻底出现。随即薄膜越来越厚,越来越厚。
于是现在我和西里斯之间跨越了连绵山峦,他的灰色眸子无法越过粘稠的浓雾与沟壑,真正地与我对视。
回到学校后,我和西里斯再一次冷战了,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内,并且这次或许不会再和好了。
但西里斯好像什么也没告诉波特,不然每次擦肩而过时,波特就不会仅仅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了。
每次在礼堂,我还是会悄悄地看向格兰芬多长桌。我也不是没与西里斯对视过,只是每到这时,原本闪着流光的灰色眼眸顿时会冰冷成一摊死水,随后极速地挪开目光。
我只能压抑住内心的苦涩。
“你为什么总是往格兰芬多的方向看?”布赖恩叉起了一小块羊排,慢悠悠开口,“说吧,你和西里斯·布莱克发生什么了?又吵架了?”
“...没吵架。”我挪开视线,欲盖弥彰地喝了一杯车厘子糖浆。
布赖恩莫测高深地看了我一会,随即轻嗤了声。雷古勒斯坐在我身边,他并没有参与我们的话题,只是视线一直在我和格兰芬多的长桌之间来回担忧地打转。
“西里斯在圣诞假期的时候和母亲大吵了一架,然后逃去了戈德里克山谷。”
他道。
布赖恩随即挑起眉,嗤笑道:“沃尔布加阿姨放弃管你那个叛逆兄长是早晚的事,小雷尔,收拾收拾准备做继承人吧。”
雷古勒斯似是没料到布赖恩会说出这句话,他欲要开口反驳时,而我已经出声。
“布赖恩!”我极力压低声音,在长桌底下踹了他一下,“别这么刻薄。”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布赖恩也学着我压低声音,懒洋洋道。
“母亲还是很器重西里斯的...只是西里斯有些叛逆,不服管教,所以母亲才会生气。”沉默了半晌,雷古勒斯总算开口。
我敏锐地瞥见了他正默默攥紧自己的院袍,他低垂着眸,垂下来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神色,看不清,道不明。
我又看向同朋友们打闹的西里斯,我很想询问他的背脊上有没有留下无法消除的疤痕;身体康复的怎么样,旧伤是否还会隐隐作痛;余下的假期是在戈德里克山谷渡过的吗,那里会不会温暖些...以及——在医疗翼中的那个誓言又是否真的永久生效。
我是否还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
刚下完魔药课的地窖人声鼎沸,但几乎没有人愿意在这个阴冷之处多待,湖水潮湿的冷意透过砖墙的罅隙,若有若无的、带着水汽的冷风灌进了每个人的领口。
脚步声与谈笑声在走廊里回荡,有些人唉声叹气刚刚的膨胀药水制作没有拿“O”,有些人则在庆幸自己的坩埚难得没有爆炸。
“瞧瞧这是谁,黏糊糊臭烘烘的鼻涕精!”
有一声清晰的大喊宛如平地惊雷,尤为突出。许多人顿时放缓了脚步,停下了交谈,纷纷回眸望去。
我抱着魔药课本,略微侧头,便不出意外地看见波特风风火火走来的身影,他的头发一如既往的乱,脸上扬着恶劣的笑。
“请你尊重人,波特!”伊万斯站在斯内普身旁,生气地大喊,明亮的绿眼睛中燃烧着怒火。
“伊万斯,少管闲事。”
西里斯倨傲地扬起下巴,神色轻蔑。他的领带松松垮垮,领口敞开,双手吊儿郎当地插着兜,在波特身旁站定。
卢平和佩迪鲁则跟在他们身后,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卢平温和的眉眼染上担忧,而佩迪鲁畏缩着身子,神色却是激动的,狭小的双眸中闪烁着精明与兴奋的光。
真是疯了,我想,斯拉格霍恩的办公室就在不远处。
“噢西里斯,态度对伊万斯放温和一点。”波特笑嘻嘻着,手肘顶了下西里斯的胳膊,“老海象原话怎么说来着?杰出的天才,无与伦比的魔药天赋——我们的鼻涕精!”
许多格兰芬多配合地发出哄笑。
而斯莱特林们没搭腔,有些嘲讽地看着波特一行人,还有些则是轻蔑地看向默不作声的斯内普——例如穆尔塞伯他们。
斯内普苍白的脸上因为怒意而终于有了血色,他漆黑的双眸中布满了愠色,我眼尖地看到他正准备从袖口抽出魔杖,而伊万斯还在怒气冲冲地同波特和西里斯争论。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不尊重人?西弗的魔药天赋的确是无与伦比,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好嘲笑他的!”
伊万斯十分大声道。
埃弗里嗤笑了一声,眼里的恶意丝毫不掩饰,充满兴味地看着伊万斯。
“怒气冲冲的红头发小泥巴种。”
这是他的口型,而斯内普却读懂了。
斯内普的神色霎时又变得灰白,我又想起来先前雷古勒斯所说的——如果斯内普想要融入穆尔塞伯他们的圈子,那他断绝和伊万斯交往是迟早的事。
为了让事端早日平息,我好回寝室睡觉(他们知道他们挡住我回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的路了吗?),于是我便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在争吵的范围外敲响了斯拉霍格办公室的门。
“噢,噢——先生们,还有伊万斯小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波特先生和布莱克先生,我不得不让你们来关禁闭——因为你们的年轻气盛。噢,我喜爱的学生,亲爱的西弗勒斯,你还好吗?”
斯拉格霍恩正一边扭动他肥胖的身躯快步赶来,一边驱散围观的小巫师们。他用他胖乎乎的手摸了摸他灰白的头发,以一种阻止小孩玩闹的语气,配合诙谐的表情,不断讲着话。
但似乎没谁想搭理他,除了善解人意的伊万斯。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看着一切的发生,紧接着,我便和西里斯突兀地对视了。
他的眼神从不耐瞬间变得冰冷,晦暗不明的神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极为阴郁。
“沙菲克,”他恶狠狠道,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轻蔑与嘲讽,“我劝你少管闲事为好,回你的家族去当大小姐难道不够舒服吗?”
他没有压制他的声音,绝大部分人都走了,剩下的视线顷刻齐刷刷打在我的身上,并在我和西里斯之间来回流转。
“布莱克先生!”斯拉格霍恩呵斥道。
一切都变了。
自从1972的圣诞以后,我便已明白,凛冬早已在我和西里斯之间彻底撕扯开深不见底的裂谷。
洋桔梗并不属于冬令时,它能做的只有帮我缅怀杳无音信的温暖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