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罗大厦的65层以上,似乎永远停留在了隆冬之末里。从沉重的密码门走进去后,她霎时间感觉自己像回到了冰封雪冻的年初。四周死寂无声,生命被凝结的空气压缩成渺小到几近破碎的模样,冰冷黑亮的地板上,倒映着清一色机械般工作的科研人员身影。
部门里多了不少新面孔。
行色匆匆的研究员之间,放眼望去,许多2月底还在这忙碌工作的同事,今夕已不见身影。间或有抱着警惕或掺杂敌意的视线落到她和荷兰德身上。她面不改色地穿过人群,和荷兰德一起往锣牟的方向走去。路上她也偶尔看到了几个熟面孔,但有趣的是他们竟然只是扫了她一眼,就像被惊到似的匆匆收回视线,不敢和她过久对视。
宝条肯定在这段时间里,和部门内部说过些什么。
而这些是荷兰德探听不到的。
他们已经在权力的漩涡外沿待了太久了。
“……够了,对实验体抱有多余的感情不是一名合格的科学家该做的。呵呵呵,与其讨论这个,倒不如想想你今年要拿出些什么有价值的科研成果。”
宝条的办公室里,隐隐传出些争执的声音。
“那些人也是通过招聘进来的研究员。”
“呵呵……必要的时候,条件合适的研究员也可以成为实验对象。”
锣牟的下方,不断有研究员清理着实验废品。老旧的推车上,胡乱堆叠着已无价值的异形尸体。
消毒喷雾随着排气扇在空气中升腾,跨越过一排排虫卵状的培育舱,飘升到钢铁栈道上,涌进他们的鼻腔中。
“宝条!”
“够了,与其讨论这个,不如回去继续你的实验。任何研究成果都不能缺乏足够多的数据印证。我想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吧?你手上的项目已经停滞很久了。”
“然后继续拿她剩下的那些细胞在他们身上进行复制?”
“呵呵呵……这是科学部门一贯采取的方法。”
“但我反对。”
“这点苍白的反对在我面前并没有效力。哼,除非你能拿出足够叫停实验的数据支撑。玩笑就到此为止吧。”
“……博士。”门内加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您还是先回去吧。”
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和,公式化以外,还带有一分无奈的劝阻。可她总觉得里面有股假惺惺的装。
她和荷兰德推开大门,那人被声音惊动,转过头来。
“咦?啊……荷兰德博士?”他的音调提高了不少。而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烟紫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意外。
她的目光在艾利欧姆胸前的工牌上多停留了一会。
对话被外来者的信号打断。站在宝条对面的那人像是刚从某种魇境里猛然抽身出来一样,他的脸色差到极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们,就铁青着脸,径直离开了。
“哦呀,原来是三流的科学家和二流的一起来了。”宝条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
“宝条。”荷兰德的表情霎时沉了下去。
自多年前科学部门的那场争权风波之后,这两人应该已经许久没有正式谈过话。
她看了荷兰德一眼,不动声色地走到他的身侧。
高悬的照明灯将她直挺的身板拉成长长一条线,就像日暮之际浩渺远山上的那条分割线一样,半边垂死的艳红,半边喧嚣的夜色,隔开两道不同的影子。
透亮的地板上,低扎马尾的科学家特地睨了她一眼。他的身影微微晃动,幽暗之中,像是面目狰狞的恶兽挡住洞穴出口的光源。
心底徒然升起被人盯上的感觉,她本能地感到些许不适,微微蹙眉。
这也是尼布尔山那场出人意料的冲突之后,她和宝条的第一次见面。
“荷兰德博士的研究已经顺利出成果了。”眼见荷兰德依旧面色沉郁,和宝条无声对峙,她只能率先开口,迎着宝条黏稠的目光尽量平静地说话,“这里面是这个月来我们采用人体魔晄提取技术提炼出来的魔晶石,烦请您确认无误后在文件上签名。”
她看向荷兰德,男人嘁了一声,把手提箱递向她。
她接过箱子,将之平置在桌面上,打开锁扣。蓝绿不一的荧光霎时从手提箱中泄了出来,一点点侵染幽暗的办公室。
艾利欧姆略感稀奇:“竟然还真的能从生物体内提炼出魔晶石,这项成果要是拿去兵器开发部门,想必斯卡莱特主管会十分意外吧?”
她没忍住又看了艾利欧姆一眼,男人的眉头因为惊讶而微微上挑,双瞳也瞪大了一些,看起来还真像是很吃惊的样子。但见她看过来,他又迅速转过目光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间所有浮于表面的情绪又都变作一潭死水。
……
“三流科学家的玩闹之作而已。”宝条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端着不屑一顾的语气,他甚至不愿意给那个敞开的箱子施舍哪怕一个眼神,就这么轻飘飘地向他的新助理说了一句。
荷兰德身形一动,面色不虞,似是要开口反驳。她心头一跳,赶紧抢在荷兰德之前开口:“不论如何,这项研究是社长亲自批准的,如今已完成,宝条博士,验收无误后请签名确认吧。”
她不着痕迹地挡在两人中间,在社长的称呼上重音。
宝条的视线随即不遮不掩地滑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很难以言喻的眼神。甚至比起她曾经在贫民窟时,接受到的那些来自各方男人的打量目光还要可怕。黝黑的瞳孔里涌动着不堪出口的浑浊,那已经不是恶意,而是更令人胆寒的东西。宝条就这样专注地凝视着她,多么专注又怪诞的眼神,她条件反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达索琳。”他突然很轻地念起她的名字,起皮干褶的嘴唇缓缓拉起了极高的弧度,幽冷的灯光映照在他怪异的笑容上,宝条猛不丁问道,“你认为什么是科学?”
“科学?”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复述了一声,而后猛然回神,冷下语气,“博士,时间宝贵,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在科学的世界里,是没有魔晶石这样的词汇的……呵呵呵,魔法可是一种非科学的东西呢。”宝条自顾自地说道。
她和荷兰德都倏地抬眼。
可宝条却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里,他愉悦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在震颤,腰背都难以停止,嘴里不断复述着科学、理性和逻辑。
地板上晃动的影子,渐渐和那些光怪陆离的试剂辉光重叠,折射成神秘的怪物之状。
“艾利欧姆,你认为呢?什么才能算是合格的科学产物?”宝条猝然换人提问。
白发青年的脸上出现少许错愕,他瞥了她一眼,他很快就接上了宝条的问话:“解剖、分析、计算、嵌合,经过反复的数据证明,最后制造出来的才是科学的产物。”
“而魔法,则是一种非理性的,神话的产物。”宝条轻慢地补充道,“既然都不在科学的领域内,我又为什么要去签名确认呢?呵呵呵……”
“但这是社长批准的项目!”荷兰德怒道。
“那你就去找社长给你签名吧。”宝条不轻不重地挡回诉求。
“你……!”
“博士!”
她拉住了荷兰德。
“但你所谓的科学的造物,”她缓缓松开荷兰德,不疾不徐地对上宝条的视线,抬手撩发,“却也有在使用着神话的产物呢。”
“哦?”
她的衣袖因重力滑落。手腕轻巧精美的银镯上,流露出翡翠般炫目的碧光。
宝条端详了一会她的手镯,哼笑了声:“但他本身的力量,早已比那种非科学的力量要强大得多。”
“啊、是啊……他比魔法要强大多了。”宛如自证一般,宝条又喃喃了一声,接着他又弯下腰,开始狂笑起来,“呵呵呵、哈哈哈……我是创造出伟大的那个人。果然我才是唯一的天才。”
渐次上扬的大笑回荡在密闭的空间内。
“……”
她注视了宝条一会儿,啪的一声,果断地合上手提箱。
“我们走吧。”她转身对荷兰德说。
荷兰德没反应过来,看向她的目光中还带有几丝未散的憎恶,和突然被叫的懵然。
荷兰德:“那文件?”
“你的钥匙卡能上70层吗?博士。”她没再理会后面陷入自己世界的宝条,提着箱子走到荷兰德身侧问道。
“70层?”荷兰德怔了一下,“你要直接去找社长?”
“不是我,是你。”她说,“项目是社长批准的。既然宝条博士不配合,那就只能找社长了。”
他终于明白过来:“我可以申请权限。”
他们转身就走。
“达索琳。”
临到门前,宝条突然叫住了她。
她微微驻足,站在门前回头。
门缝的微光照射到她的脸颊上,割出鲜明的光暗面,她没什么表情,循声望向开口的人。
宝条那双黝黑至浓稠的瞳孔里,好像正燃烧着粼粼鬼火,炯炯幽光在内里浮荡,宛如蛛网一般试图将她的倒影缠缚。
他死死地盯着她。透过浮动的空气,冰与火的视线在虚空中碰撞。宝条拉大了笑容的弧度,某个刹那间,和那些瞄准猎物的魑魅相互重叠,同样阴森,同样骇人。
他嘴唇翕动,嗓音寂若无声:你逃不掉。
是吗。她眸光微动,没有答复。又是一声重响,门在她的身后被重重合上。
身后的办公室里,仍在传出破碎又狂妄的笑音——
三流科学家的项目,是不可能出什么好结果的。
“明确一下我们现在的诉求吧。”她一边往实验室外层电梯的方向走,将手提箱再度递过去,一边和荷兰德说道。
荷兰德在落后她半步的地方盯着她,似是想说些什么。
“第一,办公室和实验室,”她没去看荷兰德的神色,只直直地望着路的前方,冷厉的表情逼退一众两侧的研究员,“目前科学部门主要使用的实验室是在65到68层,其中最上两层是宝条专属的,我们不能碰,而您现在只在65层的边缘拥有一个小的办公室和实验室,对我们目前的需要来说远远不够。”
“不管怎么样,必须要让社长同意划分更多的实验区域和设施给我们。您也可以理解成和宝条抢地盘。”
他们转过一个弯,清脆而迅疾的脚步声敲响地面,足下劲风扬起她的衣摆,笃笃的脆响插在她说话和呼吸的间隙里。
“第二,自主权。从今天的事情应该就看得出来了,虽然我们和宝条目前的研究内容毫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是互斥的,但作为科学部门名义和实质上的主管,他依然有权干涉或否决我们的研究项目。”她的脸色沉冷,“主管一般很少干涉各个项目主导人的落地内容,但如果宝条有心想找我们不自在,他还是有这个职权的。尽量让社长同意让我们独立开来,至少在流程上不要次次都过宝条。”
“第三是人。研究是要人的,魔晶石开发说到底只是个掩人耳目的东西,投入太多注意反而就本末倒置了。”前面刚好有研究员结伴路过,她停顿几秒,投去目光,都是些面生的人,“……想要获取情报也要人。问情报交给我就好了,但在招人的时候您多上点心。”
“科学部门现在多的是生面孔,怕是这几个月里宝条已经换血过一次了。能重新招人最好,不能的话,尽量选些在宝条边缘项目组的、工龄少的新人。好培养势力。核心人员不是信得过的别放进来。”
“第四,别忘了离间一下社长和宝条的关系。该怎么做你自己应该知道,但别做得太过火太刻意了。”她匆匆扫了一眼荷兰德,“能在社长心里埋下一个怀疑的种子就够了,剩下的让他自己去想。说得太多太过,反而会难以取信于人。把握好度,这点应该不需要我教你吧?”
“清楚了吗?”她在电梯前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达索琳!”荷兰德近乎是忍无可忍地叫出她的名字,此时才终于找到气口插话。他停步在她身侧,重重地喘了两口气,脸上满是浓重的不虞之色。
那些负面的情绪几乎是直直地冲着她而来,她有一刹愣神,没忍住啊了一声。而后才从荷兰德的面色上反应过来。
维持好镇定自若的神色,她冷静开口:“怎么了,博士?”
“到底我是上级,还是你是上级?”
这一点放在眼下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了。
但为了维护好自己“上级”的自尊,她还是礼貌地退后了一步。先前萦绕在身上的冷冽霎时间冰消雪融,她按下上行的电梯按钮,谦卑低首,做了个请的姿势,“当然您是,我尊敬的博士。”
荷兰德重重地哼了一声,冷着脸刷钥匙卡。
她站在荷兰德的身后,不忘提醒道:“别忘了我们共同的目标,接下来的事情就靠您了,我会去休息层等您。”
“不用你提醒这些,我自己知道!”
光洁的钢化玻璃表面,倒映出她和荷兰德的身影。她通过那抹倒影注视了荷兰德一会儿,没过多久,荷兰德也在那恍然如镜的玻璃上捉住她的目光。
叮咚一声,电梯到了。
“那就最好了。”她轻轻说道,“我等您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