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色头发的瘦小少年,第一次穿上正式的衣服——白色背心,和尺码太大而显得很长的呢子外套。
他在一栋灰色的哥特式尖顶建筑前站定脚步,抬眼仔细打量,他的瞳孔清澈淡然。仔细看了一通后,他从口袋里拽出一张图,图上是粗糙的、铅笔画出的建筑轮廓,潦草而模糊,唯一清楚的是建筑上像是蛮力切割出来的文字,EVIL,大喇喇的十分显眼。
眼前的建筑和图纸上绘出的字母一模一样。于是他撕碎那张图,碎屑一点点消失在灰色的风里,少年不回头地走进去。
迎接他的是一面落满灰尘的墙。建筑的入口处,只有一平米大小的凹进空间,并没有门,像是被封死了的违章建筑。
他耐心地从上至下、一寸寸拂过陈旧的墙壁,不顾手上沾了多少灰尘。
终于,墙角处,一个微小的凹陷。
他清去灰尘,仔细辨认,是哥特风格的几个字母。
他微眯双眼,将手放上去,释放力量,墙面立刻被冰层覆上。爬满了一小块空间,像是倒模的印章。以刻有字母的石头为起点,裂痕迅速爬升遍布墙面,继而碎裂。黑色的洞口像是眼睛,无声窥探着来人。
他淡漠看灰尘漫天,满不在乎地拍掉衣袖上的尘土,大步走进。
身后,门像是皮肉生长一般,悄无声息地闭合。
不知走了多久,看似狭小的建筑实则是一座无尽的迷宫。他也并不奔跑,只是不紧不慢的走着。不必着急,即使步伐略微沉重,他的眼神依旧坚定。
第五天,他看到了突然开阔的石室。少年所在的一族即使体格耐性过人,五天在光秃秃迷宫内的跋涉,还是非常挑战极限的。他步伐有些漂浮,顺着阶梯而下。
藏在迷宫内部石室的最底层,尽头是一张木质长方桌。
黑衣长衫的男子,背靠石壁坐在石阶上。
“你终于来了。”男子露出一丝略带欣赏的笑。
“嗯,我还是来了。”
“你就是珂宥?”
“是。”
“我都听说了。讲述一遍你的要求吧,仔细点。”
“冰火相克,我自幼习冰,但现在我想要同时习火,两者兼能。听说你可以做到,所以,我来了。”
黑衣男子笑意更浓,“你为什么相信我能?”
“因为你曾经做到过。那个人我也见过。银肃是我们那里挺出名的人。七年前,他和世代仇人同归于尽,恰巧被我看到了全过程,包括他精湛操纵火焰的样子。战斗结束后,我趁他尚有气息,去做了遗言证人。
“他曾说我天生慧心,他看到我来,虽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一幅图郑重地交给了我。”
少年讲话的方式有些别扭,即使是自己亲身经历,听上去也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所以现在,我来了。我不是相信你,是相信银肃。”
黑衣男子饶有兴味地听完,“我也正是从银肃那里听说了你。那你可知银肃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珂宥垂首,如实回答。“未曾了解。”
与此同时,在冰雪覆盖的遥远大陆,穿皮衣的男生,正急躁地走动。男生十三四岁左右,漆黑的卷发衬出独有的贵族气质。
但他却眉头紧锁。
“锖儿,弟弟还没找到么。”中年男子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吃饭吧。都快一周了,不回来拉倒,正省了事。”
“是一周零三天。”黔锖纠正。“爸,你怎么这样。不担心弟弟吗?”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黔铎没好气地说。“虽然没把功力都通传给他,但他又不是不会武,况且他在家,我看着就心烦。”
“爸……”黔锖叹气,“即使他改了族系名册上的名字,他还是和我一样,是你的儿子。你也没必要这样。”
三个月前,珂宥还姓黔。然而毫无预兆的,他突然一声不响从族系名册上把“黔珂宥”硬生生去掉了姓。族群从未明令禁止这种行为,但也鲜有这样的案例。这样一来,他虽与父氏黔铎仍有血缘关系,却不再是父子关系。在父系也为种族派系的蓝境,这分明就是往父亲黔铎脸上抹黑,于是黔铎一气之下关了珂宥三天禁闭,没有给他饭吃,也不允许出门。
这仅仅是黔锖知道的冰山一角。
他不知道,自己其实从未真正的了解珂宥。尽管他认为,自己已经很爱弟弟。
但也仅仅是他自己的以为。
“那么,我来告诉你。”黑衣男子身体微微前倾,突而严肃,盯着珂宥还稍显稚嫩的脸庞。“他给我的交换是,保他家人一生平安,但一辈子也无法再见家人一面。”
男子坐回石阶,脸上又浮现出玩味的笑,“我自然知道,他那时还是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年轻人,他当时是真的走投无路,抱着侥幸心理投奔而来的,也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还有几十年呢,我不停地去找,不可能一次偶遇都不能吧。结果就这样死了。”男子顿了顿,“不然,你以为他会告诉你这些么。我看原因只可能有两个,要么是他看你也要走投无路了,才给你并不是什么好方法的出路。或者,他也可能觉得,你还一无所有,没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会被交换。”
珂宥听着,也露出微笑,“两个都有。”
十七年前,蓝境冰原的一户人家出生了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女人。
儿子是第二个了,这户人家的父亲本是不打算再要孩子,是母亲坚持想要给独子找个伴。结果,第二个儿子出生的同时,夺去了母亲的生命。
父亲气火攻心,将他视为孽种。
于是,珂宥无光的童年打开了。
刚开始,黔铎还正常的对待他。即使有时候会有些暴力,但至少保他活下来。
渐渐地,珂宥开始有自己的思想。
噩梦也从此开始。
到这里还是俗套的故事,但之后就变得失控。
习术的入门,黔铎只是教他一些技巧。一天的练习过后,黔铎闲下来,百年不一遇地到珂宥练习的房间去看,却惊然发现,这个一直令他不满的孩子,其实是通过了很高级别的冰术再转化为低级成品来通过自己每天的考核的。
这对于平常的父亲来说,绝对是惊喜。
但对于每天在极度压抑自我的情况下教珂宥习武的黔铎来说,是欺骗,甚至背叛。更何况这种另走偏锋的方式虽然看似厉害,但区别于传统的学习方式,最终缔造出的人有很大不同。就像出身高贵的皇室所习的格斗剑术和混社会的打架招式,他在那几秒钟里,甚至怀疑珂宥跟别的什么人厮混拜师。
黔铎握紧拳头,猛地冲进去。令他有些惊诧的是,珂宥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慌张,反而无比平静。
这更让他怒火中烧。
半小时之后,黔铎才走出房间,面色凝重。
身后敞开的大门里,一言不发的珂宥盯着父亲离开的背影。身上是一道道鞭痕,伤口有血渗出,滴在地板上。
这半小时内,除了鞭子的响动,不再有其他声响传出。
他稚嫩的脸上,没有一点泪痕。
第二天早晨,珂宥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床头已放了药酒和药棉。他不声不响的给自己上药,并不知道,此时,角落的一人,已经悄悄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幕。
从此,黔铎开始变本加厉的对珂宥发泄他无止境的怒火。黔铎恨自己没有拒绝生下这个孩子,恨珂宥的出生夺走了母亲的生命,更恨这个孽种的不服从。
从竹条到冰刀。
黔铎的面目愈发狰狞,他享受着在珂宥苍白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却无动于衷的感受。
一开始,珂宥从未理会。但渐渐的,黔铎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他结成的冰刃顺着胸膛,一直划到珂宥的咽喉。珂宥迫于本能,挥手打掉继续刺入的刃。
清脆的一声,冰刃掉落,碎成几片。
寂静的房间。
终于,黔铎咆哮着,暴走了。
“你还敢还手?!小孬种,看老子不弄死你——”
他破口大骂,把对珂宥母亲畸形的思念,和对珂宥的恨,一直以来压抑的情感,一同发泄出来。
他说,你怎么不去死。如果你死了,当时活下来的,就可能是她。
他说,我恨死你了小杂种,你知道吗,你这是背叛我啊。
他说,你今天敢还手了,明天是不是就想要杀了我。
他说,你知道我不会动手杀了你吗,因为你面容太像她,你的脸也是她给的。
果然又是如此俗套的理由。珂宥嘲笑道,不如说,不杀我是为了给你自己留一个不会反抗的活玩物。
黔铎说着,红了眼,他扬起手臂,丑陋地笑。我叫你还手,我让你生不如死。
那一次,珂宥被打得没了半条命。
直到珂宥失去意识,黔铎还在打。渐渐的,他发现一拳下去,珂宥已没了反应,才望着那一滩血迹,落荒而逃。
继而珂宥消失五天。
回来时,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
黔铎刚平复了情绪,以为自己失手打死了儿子,有些后怕,还在纠结要不要办葬礼,毕竟是她用命换来的人。
原来是个打都打不死的主。
竟还知道回来。
于是,第一天回来的夜晚,未进家门,珂宥就再次站不起来。他瞪着双眼望着天空,**上身在雪地里躺了一整夜。
十七岁之前,珂宥从没穿过上衣,并且光着脚。
他总是赤足在雪地里走,露出落了霜的苍白脊背和瘦小肩膀。
一开始只是因为没有衣服。后来却已经习惯了。
依赖于寒冷的冰雪给他的清醒和麻木,让他能时刻明白自己的处境,自己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