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宥第一次见到澈白,是在黔锖的冰屋里。
然而,珂宥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她并不是人类。不是经过十月怀胎,种种辛苦,胎生出来的人类。
非常明显,她身上只有冰雪的气息。
黔锖并未介绍,女孩倒是很主动,她的声音很纯净,如同那气息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道。
“珂宥。”
“我是澈白。”
之后就是静默,她好像并没有被赋予更多的机能,足够成为健谈的人类。
珂宥不再理会这孩子,面无表情地转向黔锖,“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女孩不是人。她是黔锖闭关五十多天设计,再历时数月塑造的成果。
他给了她“生命”。
——一块沉睡千年的,断崖底层的坚冰。
“满意了吗,你可以走了。”黔锖转过身。
珂宥愣了一下。
寂静无声。
然而,黔锖脚踝处的刺青猛地发烫。
“我不会再离开了,再也不。”
“我答应过,会来和你并肩的。”
栗金色头发的少年,绽放出明亮的微笑。
黔锖皱眉,对面的人笑容融化冰雪。“你就那么肯定,我会留下你?”
珂宥左侧胸前,清晰明亮的印第安羽毛,弧度、色泽都和黔锖的一模一样。他明白黔锖是感觉得到的。
“我当然肯定。”
黔锖终于将视线从地面转向珂宥,自珂宥回来第一次,不带任何感情的正视弟弟,这个本应和他生死与共的人。
也只是从前的话了。
“五日之内,必须离开。”黔锖回到屋内,关上房门。在椅子上坐下,挽起裤脚。
这么多年,它依然纹路清晰。
他怎么知道我纹了什么,真是肮脏。
黔锖随手结成一块冰,敷上那块滚烫的皮肤,似乎想平息内心被绞热的温度。冰时而化作匕首,黔锖有一瞬间想拿起那匕首刺入外面那人的心脏,到底是鲜血先融化冰的形状,还是人类先失去意识?
“那……是你弟弟吗?”澈白轻轻走进来,小声问。
“嗯?”黔锖缓慢起身,丢掉融化了大半的冰。“不许靠近他。”
“就是你相册里那个孩子么。”
黔锖没有回答。
“你不是很在乎他么,为什么不许留下来?”
“如果他不走,我可不保证我不会杀了他。”
为什么会这样?
天色渐暗了,出门的黔锖迟迟没有回来点灯,澈白就这样坐在黑暗里。
她还清晰的记得,自己无意间翻开的那本相册。
整本相册,只有一个栗色头发的瘦小少年。
他光着上身在雪地里赤脚行走的样子;他满身伤痕自己给自己上药却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躺在雪原上浑身是血却神色坚定的样子;他在火海中被烧得惨不忍睹却目光冰冷的样子;他被打得嘴角渗血却毫不低头的样子;还有……他双眼发红,表情可怕的把长刀放在自己颈上的样子。
唯一不变的,是他**上身的瘦小肩膀,和那条长得不成比例,却一直系在腰间的上面有银色J字符的术式皮带。
黔锖发现她看过了相册后,一言不发地进了卧室,并未理会她的疑问。
——那是谁?
过了不知多久,仿佛和她沉睡的时间一样久,黔锖才回答了她的问题,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漆黑如潭。
他说,那是我弟弟,亲弟弟。可惜已经死了,尸骨无存。
然而今天,澈白在看到这个叫做珂宥的人的瞬间,就辨认出了那条术式皮带。蓝色的金属扣,中央刻着一个很小的,银色的J。
她很开心,以为黔锖找到了他失散的弟弟。
还有额外原因是,那个男生已经长成男人,笑容明亮好看,拥有她形容不出的东西。毕竟在那些照片上,男生从来没有笑容。
但是,对于珂宥的出现,黔锖却是这样的态度。
为什么?
杀了他。
黔锖回到冰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不久,这里将迎来极夜。
澈白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中厅,黔锖和珂宥,应该都在房间里。她看着珂宥的房门,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把耳朵,轻轻贴在房门上,屏住气息。
太安静了。
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突然,两扇门同时开了,澈白猝不及防,一下栽进珂宥怀里。
她闻到珂宥身上,她所熟悉的冰雪味道。
另一边,黔锖穿着黑色的皮衣站在门口,像是融入到了夜色中。他厌恶地皱了皱眉。珂宥也不在意,他扶好澈白,顺手系上自己呢子外套的扣子。
饭桌上,一片冷寂。
澈白有些尴尬,她清清嗓子,像往常一样,笑着对黔锖说:“哥哥,接着讲故事吧?”
黔锖冷淡地抬头,“好,昨天讲到哪里。”
“live剧院,有一个表演家——小丑。”
“嗯。小丑刚来的时候很可爱,也很年轻,每次表演都化不一样的妆。第一次亮相,小丑戴上火红的假发,圆圆的鼻子,在脸上画一个大大的笑容,穿一身亮色的灯笼服,骑着小木马上了舞台。”
澈白想象出小丑的样子,不由得笑了。
她总是很容易笑。
不经意间看向珂宥,珂宥对上她的目光,读出询问,也微微一笑,轻轻对了一句。“嗯,很有意思。”
然而客套也抵不住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像是把皮肤裸露着靠近冰雪,毛孔呼吸到的寒冷气息。
多么熟悉。
接下来呢。
等着瞧吧。
黔锖不露声色,他闭了一下眼,继续开口,“小丑会各种各样的杂技,但他还年轻,不会做复杂的高空技艺,这里也并没有人能够成为他的师父。时间一久,老板越来越嫌他表演过太多次的那些技巧无趣而腻烦。要一直养着这样一个没有更多花招讨人欢心的小丑,成本实在不低,再加上马戏团形形色色奇怪的人越来越多,比小丑新奇的角色不计其数。于是在老板眼里,小丑最终成为了一个重复着无聊技艺还在吃白饭的员工。再后来,小丑死了。”
刚才还眉开眼笑的澈白,愣住了。
黔锖没有停顿,他的语气反而越来越平静。
“老板开始每天用鞭子抽打他,逼迫他练习仅凭想象设计出的高空技艺。小丑几次想要逃走,却被抓回来囚禁。原因是他很有天赋,年轻力壮,老板不想白白放弃这样的员工,却也不愿出更多成本培养。老板供给他的伙食越来越差,训练也愈发苛刻,他背上总是有着鞭伤,他开始频繁的吐血。然后,某个夜晚的演出中,在剧院迎来一批新观众时,老板要求小丑表演扔刀子。他需要一边丢钢刀,一边从剧院高空吊着威亚翻着跟斗绕场一周。”
“然后他摔下来了”澈白眼睛有些红了,小心翼翼地开口。
“没有,很成功。”
不等澈白松一口气,黔锖就毫不间歇地继续。
“听说了这个消息,第二天,有更多的人来看演出,镇子上最大的富豪老板,也来了。
然而,为了防止意外而备的安全钢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成了无比锋利的开刃刀子,之后,小丑就把刀子丢进了自己的胸膛,也割断了威亚,那是连着他身体的威亚,那也是他自己的命,你说他怎么下得去手……”
黔锖微迷双眼,嘲讽失落地笑。
澈白呆在那里,来不及抹去落下的泪。
“有意思吗。”黔锖并不看珂宥,低头问道。
珂宥情绪并没有太大起伏,只是隐去了微笑。“不。真是无聊。”
微咬着牙。
昏暗中的三人。
三个不同的人。
极夜,真正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