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他此生最信任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唯一亲人的男人,死了。与世仇同归于尽,也算是了了几代的纷战。
那个人叫银肃。
从珂宥有意识起,他就一直在。
若不是有银肃,自己大概会成为软弱圆滑苟活的货色吧。毕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无法知道什么是常规对待,什么是非常规对待的,更不能洞察这份被称作暴力行为背后的缘由和情感,所以为了能不被打,为了即使不知道原因也要讨人喜欢,孩子是很容易屈服于力量的,卸下膝盖的黄金骨。
是银肃教会他不低头。
银肃教他完全不正规如同歪门邪道但却最实用凶狠的招式。每一次被打伤,是银肃悄悄给他送药,救他奄奄一息的生命。也是银肃,告诉他不要还手,还没到时候,然后对他说,回去吧,就算那不是家,也要回去。
他不止一次问为什么,为什么对他好,为什么教他做这些。银肃不回答,只是不间断地传授他复杂但可以瞬间致命的术法手段,并叮嘱他不要暴露,即使被发现,也要说是自己无意间摸索而来,并补充说黔铎会相信的。
的确,那个一年也说不上几次话的父亲,在他一反沉默的解释之后,相信了。
珂宥一直跟随银肃,直到他十岁那年。
当他和往常一样来到银肃的冰屋,才发现满地的鲜血,和两具残败的尸体。
从现场就不难看出战斗的激烈程度。
他跑到银肃旁边,惊然发现,他身边有使用过火元素的痕迹。
一息尚存的银肃看到他,笑了。是如释重负的、轻快的笑容。他用最后的力气告诉珂宥,在蓝境哪里是最好的练习场,那是一片靠近悬崖的厚冰层,鲜有人知,你只要放心向下。但五层以下,绝不可至。
最后,银肃闭了闭眼,轻声说:“珂宥,你是我见过天生慧心的人,这个交给你。等你自己觉得应该的时候,去找。”
他永远地闭上眼。
从此,珂宥早出晚归,踏着黎明的漆黑和夜晚的星空,往返那片悬崖,对父亲的打骂只是默默承受。一开始,当他潜入第一层坚冰,那种完全吞噬体温的寒气窒息,就令他他知道了这里的确是最好的训练场。起步总是艰难的。
让鲜血融化它们吧。
他带着眉梢和发丝上的寒霜,赤足赤膊行走在蓝境广阔无垠的冰面。
他用两年时间,才能在第一层里行动自如,之后,越来越快。当他决定离开蓝境的时候,虽然已经足以继续向下层探索,但还是听从了银肃的告诫。他忘不了银肃最后的那个笑容,背后一定是意味着什么的。若是不同的人看到,大概会有不同的猜想吧。
建筑内。
黑衣男子也笑了,没有任何情感,只是个简单礼貌的表情。
他从石阶上起身,黑色的长袍一直垂落到脚踝。
“那么,你决定吧。”
珂宥没有犹豫的上前,掌心生出冰刃,划破手指,鲜血涌出。
黑衣男子显然很欣赏他的果决,手指凭空画一个符。“在这之前,你还需要知道两点。第一,你签了这个契约之后,符印就相当于一个联系器,你可以随时通过它联系我。第二,你应该知道,我所在的组织,也就是你签了契约的我这一方的最高人,是冥王。”
两张符纸从男人的桌子上飞起来,都承接了男人画出的符,和鲜血形成的珂宥的指印。然后一张落到珂宥的手里,另一张落回桌子上。
珂宥看上面对方的名字,离灭。
从此,另一条路就要开始了。
他得到了一间落满柔软灰尘的石屋,坐落在一座灰色调的古老小城郊野一隅。简直像是石材废料堆砌地。虽然简陋,却是属于他自己的。
从这里才是开始。
没关系,只要死不了,怎么样都行。他想。
第一天晚上,他彻夜未眠。
一寸寸摸着身上的呢子大衣,安心的手感。
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偶然在“家”里床下的箱子里发现的,衣服里还包着一封信。看内容是母亲在怀着他的时候写的。
他是从信里第一次见到了活生生的母亲的形象。字里行间满溢着喜悦和对未来的期盼。
他坐在修炼场的悬崖边,反复的看那封信。那是他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即使多少次在死亡边缘,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有些发黄却小心的叠的平整的信纸,展开,没有光源的石屋一片黑暗,他用手指抚摸母亲的字迹。这封信他看第一遍,就牢牢记住了上面所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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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珂宥:
听蓝境很有威望的银肃预测说,你是个男孩子,我很开心我又了解了你一点。
儿子,我真心期待你的到来。想象着我能教你习冰,想象着你有一天超越我,想象着你和你哥哥锖儿一起成长,可又想着你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也将老去,去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看着你。或许我真的是个很纠结的人吧。不过,你的父亲似乎没那么期待,或许他害怕你的到来会撼动现在锖儿在家里的地位吧,他可是在培养锖儿上下了很大功夫的。毕竟锖儿是蓝境少见的接受能力奇快并不会有反噬现象的孩子。不过,没关系的,我相信我的小儿子会像哥哥一样甚至比他更强,黔铎才不敢不喜欢你,嘿。可是,我又要多愁善感了。你们兄弟,一定是有不同的。万一那一天真的出现了,不管是什么未来,不管你是倍受宠爱还是被你父亲不那么用心对待,我都真心希望,以后的你们,能并肩前行,并肩战斗吧,希望你们能永远并肩,而不是对立。向我承诺哦。
快点来吧,整个世界在等你。我在等着你。
爱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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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一句,表面上看多么温馨,可珂宥读着,唤起的记忆却在头脑里轰鸣。母亲真的料事如神。父亲在打他时充满恨意的面孔,没有一丝不忍。自己偶尔和黔锖说上一两句话,黔锖语气里浅薄浮夸的关怀,和强烈的不解。黔锖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他一直在上学,白天准时到达学校,傍晚归来,这期间发生的一切他概然不知。所以,当珂宥读到这封信,他就完全原谅了黔锖,心底仅存的一点厌恶烟消云散。如果母亲能在,不管她说什么,她要自己去做什么,自己一定都会不问理由的去做,无怨无悔。
珂宥重新折好信,放入口袋。放心,他想,只要我活着,我一定一定,会回去和他并肩的。不管我们的命运有多大分歧。我一定遵守这个,一辈子只有一个的承诺。
口袋里的怀表,秒针轻微的响动着,黑暗中,腰间的蓝色术式皮带扣暗暗发亮。他身上,除了这件大衣,就都是银肃的遗物了。他临走前收拾银肃的冰屋,发现了这些东西,以及银肃提前留给他的叮嘱。银肃交代他这些东西都赠予他,要他好好贴身保管。看来,银肃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只是,他还未弄明白,那块以粒状冰晶体环绕悬空做指针、极富特色的怀表背后的图腾,和术式皮带扣中央的烫金J字样,是否有什么含义。
没过多久,天空出现鱼肚白。
珂宥翻身坐起,活动一下四肢,提起精神走出石屋。
一打开厚重的门,衬着还没完全亮起来的天色,他看见一个骑士装的人,静静坐在石屋前一处像石棺一样的东西上。
骑士戴着中世纪古老款式的整面钢盔,一缕黑色、略微潮湿的头发从钢盔下面垂出来。
见到珂宥出来,骑士礼貌地微微颔首,将地上一人多宽的方盒推过去。方盒下面装有小轮,很轻松的滚到珂宥脚边。然后,骑士拿出一块可擦写字板,上面写着:“我会隔天再来。”
骑士看了他一眼,站起来翻身上马,离开。
从头到尾,都是沉默。
珂宥目送骑士离开,才弯腰打开箱盖。箱子里整齐地码着不少东西:一本封面有古老文字的旧重的书,一些火柴,一个翻盖防风打火机,一块蜡,一块古铜色金属质感的卡牌。
他默念合约符上的文字,那个叫离灭的人的声音在周围响起,“那本书,是你将要经历的东西,里面有一份地图,去弄来你需要的东西吧。要知道,我们不可能供给你吃喝。”
珂宥回答着“我知道了”,一边去翻那本书。书很厚,像能写下一个人的一生。目前只有前几页写了稀疏的字和一些图示,后面的部分全是空白。
珂宥耐心地从头开始看。
“找到你要的东西,做你该做的事。”这是第一页。
“五十天之后,就靠你自己了。”第二页。
第三页上,画着“火”的象形文字,夹着一副地图。
根本是毫无内容嘛。
珂宥把箱子推进屋里,就拿着资料出发了。
走吧,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