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当我问米丽安她感恩节假期的选择——是享受一段静谧闲适的休假时光,还是奔赴一场费用全免的希腊之旅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太好了,我正打算让你帮我在雅典预订一项服务呢。”我对她说。
有时,时间如同狡黠的窃贼,从我们身边仓皇溜去,一切事物都如同浮光掠影;而有时,它又似一位傲慢的君主,迈着极缓慢的步伐姗姗流淌,炫耀着它永续的权柄。
等待感恩节假期到来的时光,恰恰就如同后者,漫长得让人有些煎熬。
终于,在假期第一天的早晨,经过十三个小时的漫长跋涉,我们穿越了云层的重重褶皱。机长用带着爱琴海口音的英语宣布飞机即将降落,我贴着舷窗,看见比雷埃夫斯港的游轮正划开翡翠色海面。
穿过私人航站楼的廊桥,卡拉马塔橄榄树的清香扑面而来。海关闸口处,那个穿着白色毛衣外套的高大身影正在查看腕表。我的麂皮短靴与大理石地面碰撞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恰似我此刻雀跃的心跳。他蓦然抬起头,在看见我的那一刻,笑意从深褐色眼底迅速溢出。
他张开双臂,稳稳接住飞奔而来的我,而后怀抱收拢,一连串亲吻落在我的发间。“甜心,我真的好想你。”
等我们踏出机场,希腊明媚的阳光和宜人的气候毫无遮拦地倾洒下来,昨日还在芝加哥的寒风中备受窒闷的皮肤,此刻终于得以畅快地大口呼吸。
“雅典一日的光照,足以抵过芝加哥一周。”我由衷感慨道。
十一月是希腊旅游的淡季。此时的雅典城,更像是一场绚烂烟火后残留的倦怠余韵。
古城内游客寥寥。蒙纳斯提拉奇广场的咖啡馆外,褪色的蓝白遮阳伞像收拢的睡莲般蜷缩着。雅典娜雕像的矛尖凝着晨露,在暖阳下闪烁如泪滴,拜伦勋爵的大理石衣褶间栖息着灰鸽,它们慵懒地啄食着路人撒落的芝麻脆饼碎屑。即便是赫尔墨斯路上那些凭借黑松露烩饭和莳萝烤章鱼闻名遐迩的餐厅,此刻也只见服务生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玻璃酒杯。
在过去的两天中,广告拍摄团队一直在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北部的奥林匹亚遗址忙碌取景。随着昨天下午古代场景的拍摄圆满收官,摄制组便马不停蹄地转移到了雅典城内,继续拍摄广告的现代部分。
里卡多从机场接到我们之后,还需要赶回拍摄现场,完成最后半天的工作。我提议今晚一起前往苏尼翁角的海神庙看日落,他立刻表示同意。
我和米丽安抵达酒店后,先将行李安置在能将利卡维多斯山景色尽收眼底的全景套房,并稍作休憩。随后,我们便兴致勃勃地开启了雅典城内的探索之旅。
到了下午,米丽安举着相机在科林斯柱廊前闪个不停,我独自坐在雅典卫城山脚下,静静看着帕特农神庙的投影一寸寸爬上狄俄尼索斯剧场的古罗马座椅,我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微酸的柠檬汁,里卡多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真的很抱歉,甜心。”听筒里传来片场此起彼伏的指令声,他的话语间满是歉意,“今天的拍摄进度比预期要晚,导演想要捕捉爱琴海上的晚霞。我们能不能把夕阳之约推迟到明晚?”
我稍作思忖,随即决定灵活调整原本的计划:“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把行程改在凌晨?一起去看海上的日出吧。”
“日出?”短暂的诧异过后,他欣然赞同,“这个主意听上去妙极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一起在海边看过日落,这次正好,换作一同去迎接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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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尼翁角位于雅典城南,是一座气势非凡的海岬,被大海深情地用三面环绕相拥。往昔岁月里,它曾是雅典坚不可摧的军事要塞,如今则以自然景致和古文明遗迹闻名。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建于公元前444年的海神波塞冬神庙。
凌晨四点半的朦胧夜色中,我和里卡多一起驱车离开雅典城,沿着临海的波塞冬大道向南疾驰。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后,我们到达了阿提卡半岛的最南端。
我们下了车,顺着山坡徐徐往上行走。在暗淡的岩石群上,是一簇簇孤零零的、被风扭曲的灌木丛,到处都有银箔似的月亮洒下的细碎光影。我们不时跨过一些从草丛中探出来的大块灰色岩板,原本夹杂着霜意的空气里,现在又融入了大海的咸味。
能看到在海岬的最高处,一座宏大的希腊神庙临海而立,堂皇耸立的白色圆柱只残存下十六根,岩石砌成的地基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矮草,还逗留着几株红粉色秋水仙。
我们绕过柱廊和石阶,直至抵达海岬的尽头。此刻,我们的左面是那片千年来传唱不止的爱琴海,前方横亘着浩瀚无垠的地中海,右面则是淡紫色的爱奥尼亚海。
银色的潮水在距离海岸很近的地方交缠涌动,像麦穗窃窃的私语,像骏马起伏的鬃毛,像恋人缱绻的呼吸,像爱欲交融,渴望肌肤与深情,渴望抵抗,又渴望被征服。
“‘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浮满各种漂流物的、变幻无常的、暴力的,但总是一片澄澈而湛蓝的海。’”我靠在里卡多的怀里,失神道,“你说,当我们眺望着大海的时候,是怎么分清下面是海,上面是天的呢?我们会不会其实站在天顶上?海是插满了星星的天,天是种满了云朵的海。”
“佐伊——”他呼唤我。
我从遐思中回过神,扭头望向他。
“你真美。”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这一点。”我笑着将一缕被海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不,我是说,是的,我早就知道你美得不可方物。但此刻,你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样美,美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仿佛你下一秒就要回到海里去了。”他用指尖非常轻地拂过我的颧骨,非常轻。
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那我是诱惑水手、让他们迷失心智的海妖,还是你心中可怜可爱的小美人鱼呢?”
“无论你是谁——”他低语,“无论我是谁。我绝舍不得你化为泡沫,我宁愿和你一起跌入深海里。”
我的心微微一颤。
“可这样……你会溺死的。”
他垂下眼帘,以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俯身将吻印在我的额头。“你的吻就是我的鳍。”
“就像我们在烟花下的泳池里那样?”我浮起一个微笑,在奥兰多那晚的浪漫场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他点了点头。“我们将一同飞往乌托邦。”他重复我那天说的话,“你将带我去乌托邦。”
我感受到他的脸紧紧贴上我的脸颊,那宽阔美丽的额头,那郁热震颤的呼吸。海风又一次卷起我的长发,这些绸缪的发丝如同从幽深海脊蓬勃生长、肆意拱起的海藻,游弋着,散落在他的颈上和肩头,他的胸膛之上。
“倘若我是那只从河神埃克罗厄斯的血液里诞生的海妖呢?倘若在我栖息的礁石之畔,环绕着数不清的沉船残骸,堆积着几个世纪以来的累累白骨,荒芜与死寂如影随形,而在这无尽绝望里,我唯独渴望得到你的躯体、你的灵魂,将你完完全全地据为己有呢?”
“我会割开束缚我的绳子,从甲板上纵身跃入海里,义无反顾地游向你。”他霍然张开双臂把我拥入怀中,仿佛要将我拼命揉进他的骨血里,与他的生命彻底交融,“佐伊,如果没有你的爱,我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不复存在。我的世界将再无意义。”
我怔愣了一会儿,片刻后,缓缓抬起手,指尖落在他的后背,顺着他的脊椎一节一节地蜿蜒而上,他的肌肤在我的手指下微微颤栗,他的神情诉说着他此刻有多么狂热。
那双褐色的眼眸,是春雾脉脉的小泾,填满了喁喁情话,而所有的太阳都在其中弄影;是鸟群掠过的一片惊涛骇浪,让我总也忍不住踮起脚来啜饮。
“你已经游向我了,我的奥德修斯。”我贴向他的心脏,喃喃道,“我也如同帕耳塞洛珀那样爱你。与你一同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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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恬静而略带凉意。从浩瀚海面吹来的微风环绕着海岬,我裹紧羊毛披风,里卡多从身后揽着我。
西边的天穹上,满月的色彩由深沉的赭红色逐渐变为黄铜色,再变为银白,将它泛起波纹的忧郁倒影浸入黑蓝的海面,犹如沉入水中的清澈花朵。海浪无休止地拍打着岩石,惊醒了在绿礁石上沉沉入眠的海鸟,在黑色幽草间濯濯飞翔的鲻鱼群。
渐渐地,天幕在太阳即将跃出之际透出一层淡淡的暖调。东南方海平面的边缘,一抹亮光开始显现,如同一条细细的丝线,被拉扯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明显,直至彻底晕染铺开。珍珠色的云朵一丛丛盛开到极致,簇拥着乳光虹彩的花心,边缘则被镀上灿烂的金边。
转瞬间,海湾与岬角的轮廓愈发清晰,从海平线上探出的圆形花心膨胀鼓噪,颜色是由深红转向橙红的完美过度,像一颗缓缓睁开的巨人的赤金色独眼,流泻下万千涟涟波光,像无数颗钻石在海面上跳跃嬉戏,又像空中花园在海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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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拂晓,我的天使在橙黄色的曙光里坠落,翅膀滑过天边化作云裳。
我赤脚穿过海岬,砂石刺痛我的脚掌,晨露沾湿我的裙摆和发梢。
从爱琴海对岸而来的海风跋涉一千里,拂过它所见到的第一片希腊人的土地,掠过波塞冬神庙的柱廊,呜咽啜啜,吹响了盲诗人荷马所称颂的那只神圣海角,于是远方的旅人拨动起黄金年代的竖琴。
那天使的灵魂,湿漉漉的灵魂,我将他打捞起来,一寸寸展开,抹掉他的折痕,吻去他的水珠,将他晾放在海岸边的蒺藜丛里,在黎明的第一缕光辉之下。
那基督,他已将祂的一切恩典忘却。
尘世间的爱情啊,如此低微,如此熠亮,七重天盛不下的千百万星辰,在爱人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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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我怔了怔,恍然惊觉:“是莱昂之前抛出的那个问题?”
他点点头,他牵着我的手,他的眼睛那样亮。
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那么,你究竟是因为什么才爱我呢?”
“因为你就是你。因为你的骨和肉,与你的思想、你的心志一起构成了你。这世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再也没有第二个佐伊了。这样闪耀的、让我惊叹的佐伊,这样美丽、勇敢、生机勃勃的小姑娘。不是谁的赐予,不是谁的造物,是我生命中的奇迹。”
我解下披风,随手抛在地上,然后摇晃着他的手,踩在荒草横生的岩地上,一步一步,把他拽得东倒西歪。他起初想稳稳扶住我,却被我拉着转起了圈,我火红色的长裙旋转成了一朵花苞。
我退后两步,双手提起裙摆,怪模怪样地朝他屈膝行礼,他微微一愣,旋即弯下脊背,右手横在胸前,很有绅士风度地冲我回礼。
“我教你跳弗拉门戈吧!”我满心欢喜地大喊,“里卡多,我也只愿与你共舞!”
最后我们在风中精疲力尽,乐不可支。
“我的答案你其实早就知道。”我们肩并肩坐着,在悬崖之上,我轻声说,“世人爱天使的光芒,上帝爱羔羊的虔诚,而我只爱你的灵魂。因为年华将逝去,辉煌亦作土,灵魂却如永恒的活火,始终变化,又始终如一。”
他握住我的手举到唇边,将嘴唇深深贴了上去。晨光熹微下,我的手掌宛如紫贝,透出淡红的玫瑰色。
“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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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时间里,我们静静依偎在一起,看着黎明驾着它银亮的犁,犹如鸽群腾空犁开夜幕,又如激荡的马驹狂奔过那些连绵的山丘和海湾。
金色和赤色的光辉缓缓涨满整个世界,我的心忽而触动了一下。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望进他的眼睛里,那里面的光泽变得愈加瑰丽。
“里卡多,你灵魂的归宿在哪呢?”
“从前,我的灵魂栖息于主的身畔。”他轻叹道,“十八岁那年,祂救赎了我,赋予我新生,那是我生命中最深刻的转折。从那时起,我便决心用一生去回报他的恩赐。”
“现在呢?”
亮光闪烁的歌声在山崖下越来越响,渐成曲调,跌宕着的巨浪的琴弓撞上泛着天青色光泽的岩壁。鸟鸣声像是被神之手雕琢成镰刀形状的新月,向着碧波抛撒,水珠飞溅跳跃,银光徘徊晃动,宛如投入了爱的胸怀。
“我的初衷从未改变,我仍愿将祂的福音传遍四野。而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已经找到了新的栖息之地。”
笑意在他的唇上、他的眉宇间轻漾,慢慢地,慢慢地燃烧成了一种放荡不羁的美。
“佐伊,你曾经说过,你有着一条孤独的逻辑。现在我想要告诉你,你的逻辑不再孤独。”
“我亦以爱来滋养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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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灵魂刚从隐蔽的暗角探出身来,爱欲啊,立即迎上前去。
唯有在灵魂的渴望中,才能与灵魂同在。
*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浮满各种漂流物的、变幻无常的、暴力的,但总是一片澄澈而湛蓝的海。——三岛由纪夫
*帕耳塞洛珀(Parthenope):河神埃克罗厄斯之女,希腊神话中海妖塞壬三姐妹中的大姐。她与她的姐妹们一样,以美妙的歌声引诱航海者触礁毁灭。在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的航海故事中,他为了抵御塞壬姐妹们的歌声,用蜜蜡封住船员们的耳朵,并将他自己绑在桅杆上。帕耳塞洛珀深深爱慕着奥德修斯,当她的歌声不能迷惑他时,她便投海自尽了。
*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幕第五场。
*那灵魂刚从隐蔽的暗角探出身来,爱欲啊,立即迎上前去。——化用王尔德《道连·葛雷的画像》第四章“他的灵魂刚从隐蔽的暗角探出身来,**立即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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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