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要找我?”
留着一头蓬乱的黑色长发,没有修剪的胡茬罩在他瘦削的脸庞上,因为在森林中穿行,身上的衣服都蒙着灰尘和泥渍,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但他握着小提琴的手却很干净,搭在琴弓上的手指更是优雅修长且富有力量。
这就是小兰在森林里见到音乐家时,产生的第一印象。
小兰在打量音乐家的同时,她自己也在被人打量。
森林里怎么会有一位少女?这似乎和森林里出现一个音乐家一样奇怪,但音乐家没想太多,他说:“我不认识你。”
提着斧头的樵夫警惕地看着站在小兰面前的狼和狐狸,对小兰说:“小姑娘,请到我身边来,这两只动物可不好对付。”
狼听着嗤了一声,狐狸的脸上人性化地露出了一个无语的表情,小兰怀里的灰毛兔子则眨巴眨巴了眼睛。
音乐家看出了几分不对劲,他问,“它们是你饲养的?”
“这不可能。”樵夫说,他生活在森林边上,更熟悉森林里动物的习性,他看了眼少女怀中的兔子,那只小的有可能,但狼和狐狸,身上野性难驯,不可能是被人类饲养的状态,樵夫否定了这个猜测。
这时,小兰开口了,“音乐家先生和樵夫先生……”
她向两位先生问好,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一位正在旅行的少女——又解释了自己与几只动物相识的经过,以及帮助它们从陷阱里脱困时的场景。
听完之后,樵夫握着斧头的手松了松,转头去看音乐家,他没想到看起来文文弱弱的音乐家也挺能惹事。
音乐家却一脸若无其事,“情况很危险啊,我总得想办法摆脱它们吧。”
“包括兔子先生吗?”
小兰怀抱里的兔子自从来到音乐家面前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红彤彤的眼眸看着音乐家,看起来十分委屈。
音乐家耸了耸肩,“我就是不想它们跟着我,它们听不懂我的音乐,又一直缠着我,很烦!”
“嗷呜!”狼发出愤怒地咆哮,嘴巴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人类!”
樵夫再次握紧了手中的斧头,但还没轮到他做什么,他就看到少女从抱着兔子的双手中伸出一只手来,按在了大灰狼昂起的脑袋上,“请不要这么激动,狼先生。”
在小兰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掌下,大灰狼竖起的耳朵耷拉下来了。
“?!”樵夫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斧头,又看了看只凭着一只手就镇压住大灰狼的少女,他现在觉得这凶恶的野兽即便没有被少女饲养,应该也相差不远了。
“先生?兔子就算了,狼……”音乐家怪异地看着小兰。
“有什么关系吗?”
“随便你,反正与我无关。”音乐家摇了摇头,甩动的长发打在他的下巴上,让他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把头发朝后捋去,“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想找我?”
“一开始,我在想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现在你知道了,没有什么误会。”
“音乐家先生,我可以问一句吗?”
“你想问什么?”
“先生你真的觉得动物们听不懂你的音乐吗?”
霎时,音乐家的脸便沉了下去,“你什么意思?”
或许你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它们。
从少女的脸上读出了这份言外之意,音乐家硬邦邦地说:“我应该有选择听众的权利吧。”
“先生你当然有,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小兰低头,伸手摸了摸兔子身上一处翘起来的绒毛,在那下面是先前因为绳索捆绑而留下的勒痕,痕迹还没有那么快消退。
音乐家顺着小兰的目光看到了,“所以……”他挑了下眉,问:“你是来为它们讨公道的?为了野兽?”
“这个世界很神奇。”小兰抬起头来,与音乐家视线相交,“在这个世界里,动物会说话,它们和人类一样进行思考,然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痛苦与不解……”
“你表现得像个无知的孩子。”音乐家说,“你在说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如果我是个无知的孩子的话,那先生你呢?”小兰表情认真地问:“你是一位心怀偏见的大人吗?”
偏见?偏见吗?音乐家嘴角提起了笑,“如果我是呢。”
小兰深吸了口气。
“你也拿我没办法,对吗?”
小兰看着音乐家,过了片刻,点了点头。
“小姑娘,你想要教育我,是不是太天真了一点?”
“我没有这么想。”
“那是什么?”
“一种尝试。”
“先采取行动吗?”可能有些站累了,也可能看出小兰有制服狼和狐狸的手段,音乐家从樵夫的身后走上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的筋骨,他没有把他手上的小提琴收起来,只将小提琴和琴弓用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轻轻扫去落在小提琴琴身上的一粒尘土。
“你打算从哪个角度来说服我?”音乐家的身高比小兰高一个脑袋,他从抬起的眼帘往下看,一开始的不耐烦全不见了,脸上显得有些兴致勃勃。
这样的音乐家让小兰感到吃惊,但吃惊的不是问题,小兰拉回自己的思绪,“先生,你是一位音乐家。”
“从职业入手?”音乐家抬了一下下巴,“但你应该知道的吧,有些时候职业只是一种职业……或者我问你,你觉得什么是音乐家?”
小兰不假思索地回答:“经历、感悟、创作。”
“啊……这听起来不像是在说音乐家。”
“这只是我理解的音乐家。”
“或者创作家?”音乐家接上,“殊途同归……你觉得我是?”
小兰点头,“刚才过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先生你演奏的曲子的后半段,虽然只有后半段,但是我想,音乐家的职业对先生你来说,不仅仅是一份职业……”
“有什么区别?”
“热爱。”
“听着很泛泛。”
“究竟有没有加入感情,怎么会听不出来呢?”小兰看向音乐家手中的小提琴,那绷得紧紧的琴弦,似乎每一根都在渴望震颤,音乐家的才华和技艺,毫无疑问。
“先生,刚才的那首曲子是你自己创作的吗?”
“第一章而已。”
“森林是先生你旅途中的第一站吗?”
音乐家不置可否,在小兰的目光下,他手里摩挲着小提琴琴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现在,你可以说说那些你本来想和我说的话了。”
小兰想了下,她确实需要重新组织一下语言,“这个世界很神奇……”
“这部分我知道了,跳过吧,小姑娘。”
小兰眨了眨眼,对音乐家性格里挑剔的部分又有了更深的了解,但她的思绪没有被打乱,跳过这一段,她几乎是立即就接着往下说:“既然这个世界的语言由人类和动物一起构成,那么先生你为什么要因为偏见而推开另一半的世界呢?”
音乐家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他看了眼小兰,又低头看向地上的狼和狐狸。
几只动物都很茫然,实际上,它们根本不明白音乐家和小兰在讨论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在吵架吗?不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都相当平静,但话题跳跃得让它们感觉不知所云。
樵夫倒是对两个人谈论的事情有所猜测,但显然这是属于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没有必要再加入另一个人了,所以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音乐家仔细地品味了一下小兰的话,问:“你不觉得人类的世界就已经足够包罗万象了吗?”
“当然。”但小兰随即反问:“先生你为什么会在森林里旅行?”
“我打算穿过森林,前往另一个小镇。”
“这趟旅行不能带给先生你更多的感受了吗?”
音乐家张了一下嘴,然后又闭上,看着小兰,思考了比片刻稍微长那么一点的时间后,他诚恳地发问了,“我是不是掉进了你的语言陷阱?”
“先生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前面的层层铺垫难道不是为了这个时候?”
“我在回答先生你的问题。”
“顺带表达你的观点。”音乐家说,用的是肯定句。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互相都在想自己说的话和对方在谈话中表达的观点。
一开始是小兰的反驳。
已知音乐是语言的一种,人类和动物交流无误的情况下,可能存在理解的深浅问题,但不存在动物完全无法理解音乐家演奏的音乐问题,所以音乐家之前说动物不理解他音乐的理由不成立。
音乐家承认了是自己的偏见。
小兰认为一个音乐家会在他的经历中感悟,在新的感悟中进行创作,音乐家表示赞同,但同样他提出观点,认为人类社会就已经足够满足他历练的需求。
但这时,小兰再问,如果你的人生不可避免地会和动物产生交集,音乐家究竟有什么理由要推开这份特殊的经历,他难道不觉得浪费吗?
正是这个问题难住了音乐家。
浪费?
所以,他为什么不更加合理地使用他的时间和经历?
过不了多久,音乐家叹了口气,“我好像没有办法反驳你了。”
小兰抿了抿唇。
“我以为你听见我说这句话会很高兴。”
小兰摇头,“先生你不是无法反驳我,你只是容忍了我。”
她的那个问题真的很难吗?不见得。
不说别人,就是小兰她自己,都能从她的话语中找到诸多漏洞,音乐家不反驳她,或许是对这番谈话开始感到厌烦,也或许是身为大人所拥有的一种更成熟的理智。
简单来说,音乐家发现他那样大年纪的人再跟小兰就一个问题“吵”下去,太不体面了,还不如干脆找个台阶下来吧。
音乐家目露赞赏,“你在谈话中一直表现得很专注,这很难得。”
很多人在输出自己观点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被另一方带偏思绪,从而失去了自己论战的基石,尤其是像小兰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少女,他们的情绪受青春期影响,会更容易激动易怒,在谈话中无法保持冷静的思维。
闻言,小兰有些无奈地想,这算得了什么,自从她和斯芬克斯相遇以来,日日夜夜地讨论,晚上讨论完,白天接着讨论,白天讨论完,晚上继续讨论……这要是她还从中学不会专注和冷静,岂不是要被对方带到沟里去?
即便是现在,她也在不断学习,从她纷呈的经历之中。
“好吧,你赢了。”音乐家问小兰:“你想让我做什么?道歉吗?”他看向动物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狼、狐狸、兔子目瞪口呆,它们完全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之前态度那么强硬的音乐家忽然就服了软?少女做了什么吗?她什么都没做啊?!
狼抓狂大喊:“就凭几句话,有没有搞错!”它吼小兰,“难道你不应该拿出你的武器来挥一挥?!”
音乐家朝小兰挑了一下眉,“你还有武器?”
小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小小的手势,“一点点的武力威胁。”她又低头对狼说:“不要整天想着打打杀杀呀,狼先生。”
“你居然有脸说我。”狼气得跳脚。
音乐家哈哈大笑,人都是要比较出来的,对比动物们遭受的待遇,音乐家心中那点仅剩的郁闷之情尽数消散了。
沉默的樵夫这时也出言夸奖道,“这很好,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尽管他们还没有见过少女的武力值,但从她能镇压狼来看,显然不容小觑。
“哦,对了,虽然我道歉了,但你们别指望能拜我为师……”雨过天晴的音乐家不改挑剔本色地说:“天啊,看看你们的爪子吧,我有几把小提琴都不够你们霍霍……”
狼和狐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爪,尖锐的利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还有你,”音乐家手指着小兰怀中的兔子,又叹了口气,“看看你的小身板,我都不知道小提琴和你之间,到底哪一个先被压坏……接受现实吧,大家,小提琴是人类制作、给人类使用的乐器,你们动物喜欢音乐的话,要想办法去创造适合自己种族的乐器,这种事靠不了别人……这样等到有一天,你们拿着那样的乐器来到我面前,反客为主为我演奏时,我会欣然接受的。”
此话落地,三只动物一时都有些怔怔,它们能听出音乐家的毒舌之中确实有几句肺腑之言。它们喜欢音乐家的音乐,喜欢的是音乐家高超的技艺,还是喜欢小提琴这种乐器拉奏出来的声音,又或者是喜欢那种非自然产生、却饱含各种复杂情感的乐曲呢?
它们想要学习,究竟想要学习的是哪一部分?
它们自己也要好好想想。
“那就这样……”音乐家说着看向小兰,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样你就没什么意见了吧。
小兰摇了摇头,嘴角重新出现笑容,“音乐家先生,我能请您为我们演奏一曲吗?”
“瞧瞧,多么会顺杆爬。”音乐家转头对樵夫说。
樵夫憨厚道:“您的音乐太美了,就连我,也希望能够再度聆听。”
“这世上怎么能少了音乐。”音乐家的眼睛在他们中间逡巡了一圈,像站在演奏厅的舞台上接受观众欢呼那样,打了个欢快的响指,“行吧,我接受你们的请求!”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他们头顶的树梢间落下,音乐家将小提琴架在他的肩膀上,那张落拓不羁的脸与他臂膀间的红棕色乐器都泛起明亮的光芒,微微偏过去的脑袋,男人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端正与肃穆,抬起的另一只手,琴弓与琴弦相触,是所有事物美妙发生的瞬间,万籁俱寂,舒缓悠扬的音乐就此笼罩了这葱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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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唇枪舌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