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
被点到名的少年肩背骤然挺直。
他已经在宋彧的寝宫门外逡巡徘徊多时,本是纠结思虑着该怎样跟圣巫大人辞别更为合适妥当。
可姬发竟然忘记了圣巫大人的神通,果然何事都逃不过啊,
“为何在外踟躇不现?”
眼下看来即便是还未想好说辞,也不得不入殿觐见。
虽说圣巫大人平日待他宽厚亲和,未曾不允他持利刃近身,姬发依旧是依照律条惯例卸掉了青铜佩剑才踏进了殿门。
“圣巫大人......”
姬发在桌案不远处站定,金阳碎片透过户扇肆意地洒落在他英武的眉眼上,短而密的一排睫羽隐隐折射出黑芒,眼神落在殿内中央。
桌案上是零零散散堆放着的巫部卷宗龟甲,宋彧正在一片梧桐木板上刻字,并未因为谁的到来就抬头。
骨肉匀称的手指修长,捻着刀笔工作时甚是养眼。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自顾自地做事,却一语点破少年的来意。
“可是要出征冀州?”
冀州城拒不纳贡已有一年之久,前些日子他更是听大祭司比干向他汇报冀州在苏护的带领下已然以整个冀州城池为营地彻底谋反,扬言永不朝商。
在清楚苏护反商的缘由之后,宋彧驳回了老商王请他为征讨叛乱占卜的请示,直接将任委以下属比干去做。
在宋彧看来,不义之兵,不顺之举,自是没有他占卜的必要。
闻太师北征未归,帝乙好容易凑了些能兵骁将赴冀讨伐,可奈何那里气候苦寒、城垒坚固,商军久攻不下。
方才于昨日下诏,命二王子殷寿前往冀州,征伐苏护,平息叛乱,以儆效尤。
而殷寿手中的作战宝器除了自有一身彪悍凶猛的武艺本领外,正是他一手训练的这支质子旅精湛之师。
崇应彪昨晚就因着此事闹着在宋彧这里蹭住了一宿,待到黎明破晓才紧赶慢赶在训练前回了北方阵营房。
“是,明辰军队启程,姬发来向您辞行。”
姬发单膝跪地,朝着桌案后的人抱拳。
想起崇应彪那志得意满的禽兽脸,还有被他当作勋章一般大刺刺露出来炫耀的暧昧痕迹,姬发就心里酸得涩苦。
他算是回过来味为何崇应彪那天放话让“他等着”,如果姬发当时明白原来是这种形式的报复,就算是两败俱伤他也要和那个猎户拼个你死我活。
宋彧颔首,神色淡淡,
“等你凯旋。”
语气就像询问今日吃食为何一样稀松平常。
姬发抬起脸,有些诧异。
宋彧对他没有说什么‘保护好自己’的话,仿佛丝毫都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有何意外。
只道了一句似乎穿过时光壁垒,早已看透胜败的肯定结果。
仰慕的人这般相信自己的能力,姬发诚然是欣喜的。
可他到底是想要从这人嘴里听到些别的话。
于是他中气十足地应声后,跪在那里不曾起身,只是保持着姿势未动。
宋彧将刀笔放下,木笺规放好,就见姬发仰脸巴巴地看着他。
浅淡的瞳里闪烁着不解,绕过桌案出来走过去扶姬发起来,
“怎么还跪着?”
姬发顺势起身,少年的个头身型和宋彧并未相差多少,此时他澄澈仿若星河的眼睛左右不定地飘忽,唯独不落在眼前人身上。
线条俊朗的小麦色面庞上隐隐流露出羞赧和难以启齿,倒是不像是那个在马背上拉弓骑射英姿飒爽的少年战士。
见他展现出嗫喏咕哝的可疑情态,宋彧才恍悟一般,轻笑了声,才引得少年的眼神落定在中央。
“真是呆傻。”
宋彧扣着他劲瘦有力的腰,将人拉近,双手捧着他的脸,在他饱满前额落下一吻。
轻飘飘的,却让姬发忐忑无措到快要跳出来的心即刻平复安顺下来,回归到较为正常的频率轨迹。
紧接着便是快要被额前上那片附着着木质冷香的温凉的吻,给烫灼得几近快要融化全身。
直到温凉撤离,冷香远去。
姬发的头脑依旧是不得清明,整个人仿若浸泡在眩晕的红潮里。
“平安返还。”
恍惚中,姬发感知到低沉磁性的四个字传入耳畔。
...
“我都要走了。”
崇应彪趴在宋彧寝宫的床榻上,手臂掣肘半撑着上半身,饱满的臂肌微微隆起,拧着浓眉粗声粗气地表达对宋彧的不满,
“你当真不担心我?”
该死,这人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宋彧衣着轻薄如纱的寝衣,双手交叠安放在腹部,双眼静谧地闭合着。
感觉到肩膀被轻轻地戳了戳,冷淡的眉眼才缓缓睁开。
宋彧很是无奈地侧脸看过去,一把擒拿住了刚做完坏事没来得及缩回去的狼爪。
崇应彪的骨架很大,连带着爪子也很宽硕,爪心内因常年持剑磨砺出的硬茧。
此刻被宋彧的大掌攥着,顺滑温凉和粗糙燥热碰撞在一起,致使触感两相对比的尤为明显。
即便不用烛火,崇应彪也能想象的到,宋彧的手掌定然也是和他这个人一样的如玉如月,皎白清冷。
“姬发我都不曾担心,你能有什么事?”
言下之意是肯定了崇应彪勇猛优秀的作战能力。
崇应彪脑子很快转了转,当即向一边歪了唇角,硬朗锋利的眉眼上瞬间雀跃着臭屁得意。
“那是自然。”
不对——
几乎是一瞬间隙,崇应彪抓住了宋彧话中的漏洞。
才将舒缓的眉峰徒然又皱起,脸上神情比变换莫测的夏天天气转换得还快,嚷嚷道,
“你,你担心姬发做什么?”
他反手抓住宋彧的大掌,猛地扑过去,半边身子都压在宋彧宽阔的胸膛上,
“你白日见他了是不是,你不是已经答应我......”
接下来,不出意外又是无休止的一场耳朵的酷刑折磨。
宋彧抬手用手背覆盖遮眼,闭目自省。
他今晚就不该留下这家伙。
宋彧沉声喊他,
“虎三。”
好似被提捏住了命运喉咙的狼崽子。
崇应彪那张不断上下翕合喋喋不休的嘴瞬间哑声。
他定定地看了宋彧许久,然后干脆利落地撤下身来,回到了床榻另一边自己本该待着的位置。
没能安静片刻,就又动静很大地翻过身去,用宽阔的肩背对着宋彧侧躺着。
对于小狼犬故意搞出声响的幼稚行径,宋彧心里清楚如明镜透亮。
他被磨得没了脾气,暗叹口气,靠近过去,长臂一揽便将身高腿长的雄壮勇士圈进了怀里。
下巴同崇应彪的肩颈相贴,宋彧又侧脸吻了对方的耳根。
感觉到怀中人僵硬的身躯明显的软和下来。
宋彧柔声哄他,
“担心你,快睡吧。”
本就低沉好听的磁性嗓音被他拉长了说,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情。
再不就寝歇息,这小子根本就用不着闭眼,直接就跟着军队奔赴冀州上战场得了。
崇应彪这样不桀刺头的性子,现下却像只被驯化的犬科猛兽乖乖窝在宋彧的臂弯中。
悄悄将手掌搭在更为细腻白皙的手腕腕骨上,闷声道,
“那你等着我回来。”
听出来少年话里对他的不舍,以及,不安。
是啊,毕竟是人生头一次将要驰骋战火连绵的疆场,想来除了跃跃欲试的一腔儿郎热血,多少还是会有些忧虑的。
是人谁不怕死,都怕。
更何况冀州城属于他们北崇的境地,此战虽说明面上攻打的是苏护,实际上更是对北伯侯更甚是对四大伯侯合八百诸侯所有殷商的附属国的告诫鞭训。
宋彧安抚地收紧了些揽抱着他腰腹的手臂,
“嗯,我等你回来。”
.....
冀州天空的雪不要命地大片大片地下,呼啸的寒霜凌厉如刀割。
战马的马蹄踏上这片北境之城的土地瞬间便被敦厚的雪毯淹没。
浩浩汤汤的殷商军队,在二王子殷寿的带领下犹如一柄放慢了出鞘速度的锐剑,黑压压地逼近谋逆大商的诸侯小国。
行军途中,姬发眼中倒映着已然看到些轮廓的冀州城墙,突然侧首对着并排骑在马背上的崇应彪说,
“等会儿到了战场上,看看是你这个猎户厉害,还是我这个农夫厉害。”
崇应彪的单眼皮都被这严寒的雪风给吹得深邃不少。
他皱着眉深深看了姬发一眼,继而扬起下巴,将不屑和轻蔑都写在脸上,
却还是问道,
“赌什么?”
他可从不应没有战利品的宣战。
殷郊拔出自己的鬼侯剑正要出声给好兄弟助威,就被姬发按住了手。
姬发的眼神罕见地变得锋芒毕露,轻飘飘地抛下一句重若千钧的话,
“就赌圣巫大人。”
圣巫大人?
一头雾水的殷郊将鬼侯剑收回剑鞘,视线在两人之间游弋,可惜没人出来为他解释作答。
只见崇应彪的面色一变,本就硬朗的眉眼此时沾染上了战意瞬间狠厉地难以直视,周身气势都带着尖刺,
“好,那就赌输的人今后不再主动靠近圣巫大人半步。”
他几乎是咬着牙切着齿,一字一顿地说出‘不再主动靠近圣巫大人半步’这个赌注。
姬发显然也是没在怕的。
同样皱着浓眉,冷然地沉声直接应下来,
“一言为定!”
嚯哦——
一直支棱着耳朵听着姬发和崇应彪这边动静的姜文焕一挑眉,心中大为震惊。
这两人还真是敢,竟然拿圣巫大人当作赌注!
这若是被他老人家知道了,那可更有得看了。
他转头无声地用口型向身旁自己最好的兄弟鄂顺描述方才自己探听到的消息,两人背着这边还处在蒙圈中的世子殿下还有八卦的两位主角交流的火热。
兵临城下
殷寿骑在领军的高头大马上,一双不怒自威的眼凝望着冀州城城墙,
“对着城头大声说。”
苏全孝跪在雪地里,望着这座八年来他日思夜想想要回归的城池,这片他降生于世的土地,是那样的陌生。
一如这漫天的鹅毛雪一般,陌生到寒冷彻骨。
他面对着紧闭的城门,仿佛掏空用尽了余生最大的力气,呐喊着,
“冀州城苏护之子,苏全孝!”
“军职。”
“殷商质子旅北方阵,百夫长。”
“何为质子?”
“东西南北合八百诸侯各遣其子入贡大商是为质子,诸侯敢有谋反者,先杀起质子,然后族灭之。”
“你的父亲举冀州而反,你去劝劝他吧。”
一把铜剑扔掷在了近身的雪地上,重重地砸下,苏全孝捡起来,青铜利剑的剑神冰凉却不及他逐渐冷却的心脏半分。
他双手捧着剑,站起身上前几步,‘噗通’双膝跪地,俯拜下去,
“父亲!降吧——”
之后耳边是密密麻麻的箭矢落下在身前,裹挟着凌厉的风声根根插满雪地的声音。
苏全孝愣地抬起头,最后深深地看了城墙上站立的看不清楚面庞,却备感熟悉亲切的身影。
为何?到底是为何。
苏全孝双眼模糊了,浑身开始不住地颤抖。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殷寿双手抚着苏全孝的臂膀,
“那个人不配做你的父亲。”
他何尝不知被亲生父亲抛弃无视的滋味,所以他向来冷硬如铁的声线也哽咽了,
“你是我的儿子。你要做我最勇敢的儿子!”
苏全孝仿佛被鼓舞到,忽而迸发出一个灿烂夺目的笑,将一段锦帛掏出蒙在眼睛上,斗志昂扬地喊道,
“父亲,我去了。”
似乎已然心满意足到可以视死如归。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随着一声凄凌划破长空的嘶吼,剑尖穿刺没入脖颈的皮肉。
冀州城脚下白茫茫的雪被冀州苏氏血脉的孩子染红了。
自从冀州苏护不再纳贡有意谋反的风声传入朝歌,宋彧便没再见过苏全孝的身影,即便是传音给他对方也只是闷声身体抱恙不便觐见。
宋彧知道,苏全孝在躲他。
可也没想到得是,赠他保命锦帛温存的那晚,会是最后一面。
原本虚膨的皑皑白雪被军队战马的马蹄、殷商勇士的战靴踩踏的斑驳泥泞。
空旷之地也不再空旷。
以冀州城池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内,入目既是被交战战火摧残的惨不忍睹。
人马尸体暴曝横行,石油助燃的火大小不一的明暗不定地烧着雪。
断了的剑,折了的矢,杂乱无章地堆叠成小山,随处可见狼藉。
宋彧接受道系统提示时就立即使了身法,只着一身轻薄的莹白袍裾凭空出现在这一片哀鸿荒芜的上空。
心念一动,锁定了一个位置。
踝骨精致的脚赤着一前一后悠然落地,踩着吱呀作响的雪,朝向那处走去。
瘫倒在雪地里的人,死状并不算多么可观。
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是飞溅过来脏污了的灰雪,以及不属于他的已经变得乌黑的块块血迹。
宋彧弯曲下脊背,蹲俯了身子,双臂穿过颈部和膝下将人抱起。
包裹着他眼睛的锦帛松垮散开,不轻不重地顺势向下滑落,最后停留在地上。
或许在苏全孝绑上锦帛时,大家都以为他单纯是图一个瞑目。
可当遮挡物消失,呈现在眼前的,是他直愣愣地瞠得圆大的杏眼,一眨不眨,没了灵气显得格外凄凉可怖。
苏全孝在看,看他跌入的这片硝烟生杀里,唯一温凉的安稳。
宋彧犹记得怀里凉透了体温的人的生前种种。
他虽然情‖事愚笨,但好在处处见诚。
尤其是,总爱将一双圆润的眼里面盛满爱慕祈怜,晶亮地望着宋彧。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他致死都在对宋彧说——
想见你。
宋彧眼眶有些发热,骨质分明的手掌力道轻柔地将他的眼睑慢慢抚合。
有滴温热没入雪,纯白的地面上迅速扩散氤出了一个较深色的圆点。
“为何?”
为何用来保命的锦帛佩戴身旁而不用,为何日夜羁旅的家园会成葬身之所?
他至今不得明悟。
*
当时在影院看封神看到苏全孝自戕的时候想起一句话,生恩不如养恩。
就觉得殷商王朝这一国治,足够狠,足够诛心。一手拿押着地方诸侯的血亲,像无形中捏着根栓在各诸侯国脖子上的锁链;另一手笼络质子的人心,洗脑PUA他们让诸侯国的后代朝商拜商永不逆反。
*
呜呜殷商第一甜妹没了,但是我不会放弃挽救他嘟!!他会以另一种方式陪在阿彧身边~相信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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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冬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