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盛是在高二那年遇到宋彧的。
“别跑啊,盛子!”
“我们游戏还没玩完呢哈哈哈——”
京海二中北面的一幢老旧教学楼楼梯上,几个人高马大的同学围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小个子男生推推搡搡,青春洋溢的脸上却挂着世上最纯粹恶劣的笑。
“或者你把你的参赛作品借给我们玩玩儿?我们就不逼着你跟我们做游戏了。”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漂亮女生仰着尖翘的下巴,高傲的像个施舍乞丐饭食的小公主。
她的话似乎就是一种赦免,一种恩赐。
可高启盛知道,“借”给了他们自己做的模型作品,就永远要回不来了。
参加省赛的资格,争取奖金的机会,也将全都烟消云散。
他下意识捂紧了校服口袋,薄唇紧抿,藏在黑框眼镜后的眼神躲闪,无声地同这悲哀的命运抗争。
“啧。”女孩子身后的一个跟班上前一步,凶恶地戳了戳高启盛的脑袋,警告他,
“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啊。拿过来!”
“别跟这个穷逼废话,直接抢过来!”
瞬间,所有男生一拥而上,剩下几个女生结伴在一旁看热闹,像看一场喜剧一样不时发出银铃的笑声。
好在贫穷赋予高启盛的不止卑贱那么单薄,还有瘦小的骨架。
他趁乱灵巧地钻出了一团混乱的战况,疯了似的狂奔逃窜向三楼。
校服的衣角被疾驰而过的风曳成一条直线,耳边是身后的追喊声,急促呼哧的喘息。
就在教学楼二楼转角,他再次遇到了障碍。
不过这次,是和木质沉香撞了个满怀。
惊慌地抬眼,不想竟跌入两汪清冷无波的乌潭。
他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人间绝色,高启盛想着。
连自己口袋里的宝贝模型滑出来,摔在地上,顺着一格格的阶梯滚落下去,都没察觉。
宋彧穿着新学校的校服,站在楼梯口,刚刚这人闷着头撞上来,他躲闪不及。
在高启盛向后仰过去的关键时刻,伸出手掌扶住了他柔韧的腰,才令这个毛头小子幸免于滚落楼梯的皮肉之难。
光和尘在他们的视线间闪烁交织,脉搏一下一下跳动着,成了美妙悦耳的伴奏。
“你没事吧,同学?”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不同于这个年龄段大多数男孩子变声期的尴尬公鸭嗓,他的像玉石磬音,入耳即是一种享受。
高启盛呆愣地摇摇头,眸子依旧没有舍得从宋彧身上摘下来。
紧追不放的小团体很快就陆续赶上来,见到宋彧人的那一刻,也都愣了神。
男生们还好一些很快便恢复正常,相比之下,女孩子们反应就大很多。
有的捏紧了校服下摆羞赧地不敢抬眼直视这般好看的异性,有的则是大大方方地看过去只不过绯红的脸蛋出卖了她们的佯装镇定,有的则是围在一起娇笑着窃窃私语。
人都是视觉动物,美本身就是一种滤镜。
对于美好的事物,大多数人下意识就会将其往好处归类。
高启盛不认识宋彧,却不妨碍他向这人求救。
他仰起的青涩面庞上撇着眉,小小声地哀求宋彧,
“拜托你,帮帮我。”
金色的晨阳穿过镜片,漫漫洒洒打在他的眼睛里,将围在浅色瞳仁边的泪花折射出晶莹。
宋彧没应也没反驳,高启盛以为他默认了,自顾躲藏到宋彧的背后去。
那个方才领头抢东西的男生先拾阶而上,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宋彧,发现确实是高二的校服,这人却实在眼生,
“同学,你是新来的吧?”
长得这么显眼的人,如果是老生,他们这群在校内的“人物”不可能不认识。
“几班的?”
宋彧是转校生,母亲工作调配原因,跟着家里转学来到了这个区上学。
他刚办理完转校手续,从老师办公室出来。
被迫卷入这场幼稚又无趣的闹剧,宋彧也是无奈,出于礼貌他回复道,
“刚从省一中转来,今后请多指教。”
要知道,能进省一中读书的,可都是出类拔萃并且关系够硬的富家子弟们。
至于眼前在场所有在二中的诸位,都是被社会世俗筛选过滤后,刷下来的“残次品”。
即便代表学校出去参加省级知识竞赛,也总要低人一头。
就像现在这般,一听到宋彧的来处,似乎在无形中就给他们和这位新同学之间划分了高低不一的阶级。
男生一时心情很是复杂,欺软怕硬踩高捧低是他们这群人的生存本能,他有意和宋彧打好关系,便又出声,
“那你以后跟着我们混吧,我罩着你。”
他甚至拍了拍胸脯,一副江湖豪气哥们义气的模样。
可惜宋彧早已过了年少轻狂的中二期,恕他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莫名其妙的自来熟。
“谢谢,不过不用了。”
说完他就准备绕开这伙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高启盛见他要走,有些慌地连忙扯着他的衣角,紧紧跟了上来。
男生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人一拥而上,将宋彧和高启盛两人都围困堵在阶梯上。
他平凡无奇的面庞上神采飞扬地彰显着嚣张,
“你能走,他不行。”
指了指宋彧身后的高启盛,男生笑得很冷,明显不准备就这么放人。
宋彧冷淡的眉眼稍显不耐,侧脸看了看身后畏缩着肩膀的少年。
高启盛清秀的眉皱得可怜,巴巴地回望着宋彧,乞求他别丢下他不管。
叹口气,宋彧转过脸,
“你想怎样?”
“哟,新同学要多管闲事啦!啊?”
男生乐了,和身后的跟班们哄笑成一片。
或许是乐极生悲,他们起哄的声音太大招来了不远处办公室的老师,还是教导主任。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呢你们?啊!?”
乌泱泱一群人就像耗子见了猫,顿时抱头鼠窜跑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宋彧和高启盛还站在楼梯上。
教导主任是个戴眼镜的老教师,就是她刚刚给宋彧办理的手续,一见是宋家的孩子,一改方才呵斥小团体的凶神恶煞,和蔼可亲地关切宋彧几句,确定他没事才放心走了。
“谢、谢谢你。”
高启盛站在比宋彧高一节的台阶上,两只手搅成一团局促地放在身前,他甚至不太敢正视宋彧。
“不用,我也没帮你什么。”
宋彧轻声留下句话,就转身下楼梯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高大背影,高启盛黑框眼镜下的眼神神采一下就暗淡下来,浓密的睫毛下垂,他以一种很慢的速度转身,失落得像没有被主人选择的流浪小狗。
是了,他这一身的穷酸味,怎么配和那般明艳的人有些许交集。
今日若不是他死乞白赖,想必这辈子他们都只会像现在这样,一上一下,和两条平行线一般延伸向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等等,同学——”
身后楼梯下竟再次传来那人的声音,高启盛顿住脚步,惊然回首。
“这是你的吗?”
宋彧举起来刚弯腰从地上捡起来的机械模型,示意给他看。
连步拾阶而下,快得像一阵风,高启盛来到距离宋彧很近的距离,接过他递过来的模型,
“是我的。谢谢你。”
这是他第二次说谢谢了。
“你自己做的?”
方才捡起来以后,宋彧下意识翻看了一下,上面每个零件都很精细,还有很明显的打磨痕迹,相比后世的高科技出品实在有温度太多。
他觉得很有趣。
“嗯,我、我自己做的。”
高启盛有些激动,话就开始磕巴了。
他有一颗细腻敏感的心,感觉出宋彧对待这个机械模型散发出的好感,他抓住了这个契机,
“你喜欢这个嘛?”
宋彧颔首,很大方地承认,
“想学。”
“你要、要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教你的。”
宋彧笑了,是很浅很轻的那种笑,
“学生怎么会嫌弃老师的?”
高启盛也笑了,只不过,他眼角笑出了泪珠。
他怕被人瞧见嘲笑他软弱,就低下头,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手里的机械模型上。
手指动了动,惊讶地发现里面的一个齿轮,一个怎么摆放位置都不对劲的难题,似乎随着那一摔,碰巧转到了合适的凿缝里。
“我叫宋彧,宋玉的宋,荀彧的彧。怎么称呼你啊?”
“高启盛。”
他又重复了一遍,强迫自己说话时有几分底气,
“我叫高启盛。”
他想挺直了被贫寒压迫弯曲的脊骨,站在身姿颀长的人身边,旗鼓相当。
而高启盛穷酸到褶皱泛白的命运,也因有了一个少年的到来,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转角的碰撞,齿轮的转动。
这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属于高中的那段回忆渐渐回拢,高启盛将相册薄合上,薄薄的一层塑料膜里封存着陈旧年代的老照片,上面都是穿着校服的身影。
再抬眼,是厨房里忙碌晚餐的身影。
又是一年诞辰吉日,庆幸的是,陪着他为他庆生的还是那个人。
他一手托着下巴,视线透过泛着冷光的镜片紧紧追随着宋彧,目光缠绵得几乎令人窒息,像条锁定猎物的眼镜蛇。
值得一提得是,身边的朋友同事都很惊奇像小高总这样性格顽劣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身边常出现的永远都只有那一个。
或许真的是,年少的时候不能遇见太过惊艳的人,不然以后就不会再轻易爱上别人。
只有高启盛自己知道,宋彧出现后,他本就不大的心里再不能容下别的什么旁人了。
自头他头一次见着宋彧,他就感到有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他靠近过去。
宋彧是磁铁,而他是铁屑。
将自己定位为“铁屑”的眼镜蛇先生钻进了厨房,身为猎物的磁铁瞬间被黏糊上。
磁铁是摆脱不掉铁屑亲密无间的纠缠的,这是上天定下的规矩,他无可奈何。
茶饱饭足之后,磁铁却也有的是力气和机会教导铁屑不要随时随地的粘上来。
铁屑的声线,一声接一声清越高昂,仿佛音阶升调一般,一节节加注堆叠。
直到尾声渐进,终是到了极限。
线绷断了,有段突兀的哑声,隐匿在暂停静默又闷喘回荡的空气。
布满青色脉络的脚背绷直,五个脚趾可爱的蜷缩在一起,精致骨感的脚裸扬起挺在宋彧精瘦的劲腰旁侧,可怜地颤抖了好久,才缓缓耷拉下来,似乎用尽了他的所有力气。
大脑中的神经系统彻底瘫痪了,却又奇异地可以清晰感受到,雪白浪花哗哗绽放,一浪赶一浪拍打在温暖潮湿的岸上,眼前是眩晕的极乐。
**渐歇,高启盛将额头抵在宋彧的肩颈旁,伸出食指沿着他的肌肉线条描摹。
宋彧觉得痒,抓住他的手,贴在唇边吻了吻他的手背,闭合上眼,呼吸渐趋平稳。
窗外,朦雾散尽窥见月明,也不知谁的倾诉在室内低声悠悠飘荡,
“我以前总苛责命运吝啬不公,怪它戏弄我的人格,鞭挞我的尊严。”
“后来,我遇见了你。我却感谢它。”
“感谢它先前赋予我的磋磨摔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换来和你的相遇。”
如果先苦后甜是来这人世间走一遭必然经历的真理,那我情愿用半生苦难抵做代价交换和你的相识相守。
呜呜又熬夜啦,终于把盛子的干完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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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番外:命运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