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天气永远无法捉摸,白天还是太阳高照,到了夜晚却突然雨水骤降。
密林枝桠间大滴大滴的水珠往下坠落,伴随着低沉哀戚的风声,惶惶幢幢的树影间可以隐约看到一座散发着昏黄灯光的宅院。不一会儿两个狼狈不堪的身影牵着一匹马从林子里面快速窜了出来,朝着灯光的方向而去。
弥生将马拴在房檐下,布瑠则是拍了拍眼前的木门,他们两个人跟从水里面捞出来一样,全身湿透了。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缝,露出了里面一双苍老的眼睛。
“阿菊婆婆,是我。”布瑠轻轻唤道。
“哎呀,是布瑠小姐啊~快进来。”一个身着灰色和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打开门,将他们迎了进来。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这么大的雨真是辛苦啊。”名为阿菊的老妇人递上毛巾,关切地问道,“需要吃点什么吗?我去准备。”
布瑠朝弥生看了一眼,见他默默地摇了一下头,随即会意地向阿菊婆婆摆手说道:“没事婆婆,我们已经吃过了,不用麻烦。”
“那你们有需要随时叫我。”阿菊婆婆嘱托道,接着便晃悠悠地提着一盏油灯将两人引到他们房间所在的走廊中,“换洗衣服已经在里面了,我去将你们的马安置好,请安心住下吧。”说完又鞠了一躬,方离开。
布瑠看向弥生:“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
弥生点了点头,布瑠笑着道了声晚安,两人便分别进了各自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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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干爽的寝衣,昏暗的烛火映照着弥生冷淡的神色。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他缓缓地坐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像是打破了静止一样,弥生猛地抬手遮住半张脸。
“怎么会这样?”喃喃地问道,弥生绿色眼瞳中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波澜。
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在布瑠编织美好的未来时,他畅想的场景中总是缺少了一个身影,由此鬼使神差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但一切就从那开始都往失控的方向奔去。
“出生,被选择,然后顺从接下命运给予的馈赠,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逃避的使命与责任。作为清原家的孩子你应该更理解才是。”
当听到最后一句时,弥生的心底油然而生的是无法抑制的悲哀,他无法反驳,家族确实冷待他,但也庇佑着他,如果没有家族他可能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将迎来死亡,这使他永远不可能完全抛弃清原这个姓氏。所以对于布瑠,他没有立场说出任何让她背离一直养育她神社的话语。
但是就这样眼睁睁看着16岁的她进入所谓的内神社,将以后的岁月和年华消磨、湮灭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之中?
会后悔吗?他真的能够坦然接受再无相见的可能吗?弥生抚摸着胸口,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惶和疼痛汹涌地漫了上来。闭了闭眼,勉强压制住内心的起伏,他不明白此时的情愫代表着怎样的意义,只是竭力想要冷静下来。
或许可以借助清原家将布瑠换出来?但是她肯定不会同意,而且神明选定的神使肯定不会轻易更改,更别说他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价值能让清原家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但布瑠口中的内外神社他是第一次听说,照她的说法年满16岁就要进入其中修行,那么青木神社近千年的历史中不知换了多少个大巫女,但是这些人的消息一个都没有传出来过,这就显得十分诡异...
弥生沉浸在乱七八糟的思绪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巨大的雷鸣将他拉了回来,漆黑的天空被一道道利剑般的闪电划破,伴随着本就有的大雨、狂风,炸开的火花显得格外骇人。
听着屋外轰鸣的雷声,弥生没来由掠过一丝心悸,身体中本来安静的灵力像是被什么调动了一般隐隐有些躁动,于是怔忪片刻后,他站起身往外走去 。
布瑠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端,此时已是深夜,因为暴雨的缘故各处早已熄了灯,但这并不影响弥生的视线,他沿着幽深的回廊径直走到了布瑠的房门前。
踌躇了几秒,几乎想要放弃,突然他敏感地捕捉到门后传来的几声压抑的呻吟,仿佛出自于极致的痛苦。
“布瑠?”弥生轻轻地喊着名字,没有任何回应后,他还是慢慢推开了眼前的纸门。
从窄窄的缝隙中,只能勉强看到地上有一道黑影,与此同时刚好一道闪电从天上划过,游离的光芒照向房内,里面的场景让弥生瞳孔骤缩。
只见布瑠不省人事地俯躺在地上,手伸出紧紧地攥紧着身下的被褥,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弥生只觉得脑内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他迅速推开门向布瑠的方向踉跄着扑了过去。
怀中的身体柔弱得不可思议,肌肤沁出的冷汗隔着衣物传来冰凉的体温,几乎是颤抖着双手将女孩翻了过来,拨开她脸上散乱的发丝,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布瑠?”语气干涩得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一样,但无论怎么呼唤,她仍旧是歪歪地软在他的怀中,没有任何反应。
该怎么办?将其他人叫过来?但是那个老妇人有能力处理这件事吗?弥生慌乱得不知所措,蓦然他的心中闪出了一段布瑠之前对他讲的话。
“灵力相当于一股特别的能量,尤其是对于那些生病或者濒临死亡的人,通过将灵力输入他们体内不但能帮助延缓病情,甚至可以挽救他们的生命,所以拥有灵力的人是很珍贵的哦。”这是布瑠教授他关于灵力运用时,他所听到的知识。
看到布瑠越发毫无血色的脸庞,在想不出任何其他办法可以应对眼前这种状况后,弥生托住布瑠的脊背,摸索着紧抓住她的手,随后他的身体上浮出了一缕缕带着银白光晕的灵力气流,像是蔓藤一般慢慢往布瑠那边缠绕过去。
拜托了,一定要起效..弥生默默祷念着,不自觉地收拢双臂死死抱住女孩。
过了好一会儿,灵力如同泥牛入海,布瑠仍旧没有一点回应,在弥生都快绝望之时,突然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动了动。
巨大的喜悦席卷而来,弥生黯淡的杏眸亮了起来,他低头看去,猝不及防对上了那双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
乌黑的瞳眸散开着一层薄薄的影晕,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一样,平淡却毫无感情,却给人一种如坠深渊的错觉。
四目相对,只见女孩狐狸眼轻轻一勾,缓缓地笑了笑,然后一双纤细的手臂朝他后脖颈绕了过来。
看着逼近的脸庞,弥生愣愣地看着竟是忘了反应。
唇上覆着柔软的触感,继而强硬地深入,咬破了他的唇角,疼痛和着点点鲜血辗转反侧。恍惚间弥生觉得身体似乎要燃烧起来,能明显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急促流动,以及自己失序的心跳声,他像失了神智一般沉沦于仿若失重的眩晕之中,无力挣扎,只能闭上眼睛下意识抱紧了她的脊背,加重了亲吻的力度。
与此同时,弥生身体中的灵力正以更快的速度向布瑠涌动而去,毫无节制地抽取方式让他感受到了身体的哀鸣。
这样子不行...弥生微微睁开眼睛,虽然脑袋昏昏沉沉,但还是本能地握着布瑠的手臂拉开了些许距离,深吸几口气后狼狈地转开了目光。但这显然并不如布瑠的意,她欺身上前猛地将弥生按倒在地,随着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弥生的颈侧,柔软的唇也跟着蜿蜒而下。
“等...等等!”弥生极力躲避起来,但为了不弄伤她只能束手束脚,推搡间布瑠的身体陡然一僵,随即瘫软在了他的怀中。
弥生慌忙支起身子查看布瑠的情况,只见她的呼吸平稳,面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好像之前发生的事都是幻觉一般。他又目不转睛地等了许久,终于确认布瑠安好的状况后,才仰头深深吐出一口气。
弥生的眼神中还有尚未退去的混乱,他回想着布瑠刚刚突如其来的诡异举动,不禁头疼欲裂,好半天才稍稍平复下来。
明天再问吧...但她大概率什么也不会说。弥生面色复杂地看着躺在他怀中的女孩,过了几秒后便小心地将其放下。估计是因为方才动作太大,衣服都散乱开来,他顺手想要将滑落的衣服整理好时,布瑠的半个背部遽然映入了他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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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之前,布瑠认为失忆只存在于话本、杂谈一类的东西里,但事实上她现在就怀疑是不是自己失忆了。
先是她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嘴里有一个伤口,然后吃早饭时偶然看见弥生嘴唇上也有一个凝固的伤痕,顺嘴问了问,然后就发现他的脸从红到黑再到面无表情。
“你觉得是从哪里来的呢?”弥生淡淡地反问道。
“自己咬的?”布瑠畏缩着,试探性地回答了一下。瞬间那双绿色的眼眸猛然瞪大,变得杀气腾腾还隐隐还夹杂着一丝委屈。
“...”面对这样的控诉,布瑠总觉得她肯定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然不会那么巧,刚好大家一人一个,但她就是记不起来了。。。但这个“罪名”太大,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好像也不太好。
为了缓解尴尬,也是为了转移视线,布瑠硬着头皮赶紧提出了要和昨天一样去泡温泉,所幸的是弥生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个人收拾了一下便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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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树林变得安静了许多,重重叠叠的枝桠漏下点点的日影,空气中也散发着湿润的泥土和植物的味道。
一路上布瑠和弥生都没有怎么说话,僵硬的气氛一直维持到泡完结束回来的路上,直到有个变故打断了他们。
巨大的蜈蚣身体从地面破土而出,缝隙间钻出一个**女人,她身体两侧分别有三只手,狰狞的眼睛左右转动最后锁定了布瑠二人。
“有趣,真有趣...那棵树怎么会放心将你放出来,而且还外带一个...”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弥生的方向,闪过一丝火热,“相当美味的东西。”
“百足妖妇。”布瑠上前一步,笑了笑,
“你是忘记了这是谁的领域了吗?竟然如此大大咧咧跑过来,是想永远留在这里?”
“黄毛丫头!区区一个人类!”百足妖妇像是被激怒一般,地面的晃动更加厉害,她埋在土里剩下的身体开始胡乱翻转,同时本来光滑似人的皮肤也猛然暴胀撕裂开来,露出红色的筋膜和血肉,骨骼间发出咯咯响声,浑身刺出昆虫的利齿,探出红色的长舌嚎叫着向布瑠俯冲而去。
迎面对上飞速靠近的狞恶妖物,布瑠毫不不慌张,反而轻笑一声,眼眸微微眯起,“事实上,这个声东击西玩得还不错,长得太丑确实比较吸引我的注意力。”说话间她抬起手一挥,地面无数的藤蔓拔地而起,但在空中却分为两个部分,一边往上方,另一边则向弥生那边席卷而去。
剧烈的风压从弥生的上方掠过,他下意识将灵气包裹全身往旁边滚去,只见他本来所站立的地面崩裂开来,一个巨大的蜈蚣尾巴随之翻卷着掀开土面,但随着藤蔓一卷它也只能被狠狠抓起,期间无数碎石弹射开来但因为有灵力的抵挡,弥生方安然无恙。
两条蜈蚣大声嘶吼,在空中死命挣扎扭曲,却割断一根又有无数根攀沿着紧紧缠绕上去。
“没事吧?”布瑠侧首问道。
“嗯,没事...”弥生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
“这是有两只?”
“看起来是这样...”布瑠看向上方被束缚得死死的蜈蚣,地面伸出一根粗大的蔓藤慢慢地将她托到高处,“大概是手足同胞,以为用相似的妖气遮掩就能让我发觉不了另一只的存在吗?还想拿了就跑,呵,有这么便宜的事?”翘起的嘴角含着丝丝戾气,布瑠摊开手握住由蔓藤纠结而成的长刀,眼神高高在上,“我说过,既然来了,就要有留下的觉悟。”
两只妖物闻言挣扎得更加凶猛,红色的双瞳挟着无边的不甘与怨毒:“短命的祭品!我们姐妹二人在黄泉等...”刀光一闪,话被打断,两颗头颅骤然落地,蜈蚣庞大的身躯也重重砸到地上。
蔓藤轻轻将布瑠放下,她松手,长刀又变成了一根根细小的藤须,随着一阵窸窸窣窣,蜈蚣的尸体被蔓藤拖去了密林深处,落下的血肉也被吞噬得干干净净,一切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沉默了一会儿,布瑠轻咳一声,提议道:“我们先回去吧。”
弥生没有说话,脚也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半晌,才缓缓开口:“昨晚我看到了你的后背...”
话音落下,布瑠平淡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像是面具被打破,眼底的阴戾再也无法掩饰,周身爆发出无比厚重的压抑。
“繁茂的大树,延伸着无数的枝叶,但它们大多却像血一般鲜红...”弥生视而不见布瑠的异状,用着肯定的语气继续说道:“巫女之体崇尚洁净自然,显然这个并不是简单的纹身,或者说它是特意被给予给某种特殊之人。”说话间他慢慢回过脸来,绿色的眼眸中有着说不出的尖利。“所以,它是祭品的象征,而你到底是谁的祭品?”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外神社。”
“青木祭到底是什么祭典?!”
“回答我!”
声线逐渐抬高,扬起的音调中带着几分了然和沉重的悲哀,像是知道结局却偏偏想要亲口确认。
布瑠的气息变得有些紊乱,她浅浅呼出一口气,随即嘴角抿出一道讥诮的笑容,抬起目光直勾勾对上弥生的视线:“没错,我就是神的祭品。”
“那又如何?”
“千百年来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曾经就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逃避的使命与责任,而这既是我们的开始也是我们的结束。”
“难道你想违背神的意愿吗?清原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