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那把悬在头顶很久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顾白月那莫名其妙,不知因何而来的担心,好像也得到了解释。
季如兰一脸疲惫地说:“你太调皮了,皎皎,妈妈真的有些精力不济,所以拜托你孟叔叔付阿姨照顾你一段时间。”
母女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在季如兰回老家探亲之前,两人从未分开过,现在季如兰冷不丁说要将顾白月寄养在孟家,顾白月怎么可能不害怕。
顾白月心慌得不行,无措地去抓季如兰的手:“妈妈,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季如兰不答,只是说了一句:“妈妈累了。”就独自一人回了家,对身后顾白月的呼喊置若罔闻。
这一夜,顾白月是泡在泪水里度过的。
孟宴臣同样一夜未合眼,独自一人守着可望不可即的清冷月色。
从这一天开始,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顾白月平平淡淡过了十余年的生活,朝着一种难以预知的方向滑落。
在经历过短暂的难过,彷徨,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后,顾白月肿着两只漂亮的桃花眼,可怜巴巴地对孟宴臣说:“哥,你能不能告诉皎皎,我妈妈到底怎么了?”
是的,即便季如兰将她扔在孟家,一连几天不闻不问,还有意躲着顾白月,不许她回家不许她打电话,不再给她准备香香甜甜的小面包……
但顾白月就是知道,妈妈还爱着她。
妈妈一定是有难言之隐。
这些天顾白月过得煎熬,孟宴臣同样心如刀绞,他从初中开始就常在孟家的产业之一国坤集团见习,在父母的有意栽培下,也积累了一些自己的人脉。
不必顾白月开口,孟宴臣就已经找人调查了一些事,他甚至跑去问付闻樱,那天晚上到底跟季如兰说了些什么。
然而,付闻樱只是微微叹气:“有些事,一直不知道反而比较幸福,你确定要打破皎皎最后一丝期望吗?”
孟宴臣踌躇,以他的聪明,差不多已经猜到了真相。其实皎皎也并非一无所知吧,她太怕失去母亲季如兰了,所以自欺欺人不愿相信。
那么,他究竟是该继续维持假象,给皎皎一丝虚幻无望的可能,还是亲手揭开这一切,请赤||裸裸的现实剖开给她看?
孟宴臣的心中一瞬间涌过无数念头,他最终还是抚了一下顾白月头上的乱发,疼惜地看着眼前在短短几天里迅速消瘦下去的姑娘,“跟我来。”
他牵着顾白月的手,一前一后慢慢走着,走过十字路口,越过林荫小径,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大一小两个豆丁穿过蔷薇花海,一块去扑蝴蝶。
两人最终来到了市医院。
鼻尖充斥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
在住院部的三楼拐角处的那间病房里,顾白月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她穿着宽大的蓝白色相间的衣服,洗去所有化妆品的脸上有着憔悴。
护士在给季如兰做检查,她一边积极配合,一边语气和蔼地跟人闲聊,嘴里有些自豪地说:“我也有一个女儿,小名叫皎皎,又漂亮又可爱,学习成绩好还会跳舞,从小到大没让我操过一点心……”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季如兰脸庞上,几条深深的法令纹如此刺眼。
“妈妈……”顾白月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崩溃地冲过去,抱住季如兰嚎啕大哭,“皎皎不好,皎皎一点都不好,我都没有看出来你生病了,皎皎是一个坏孩子……”
“傻孩子。”
季如兰先是怔愣,继而想要掩饰,想要矢口否认,后来发现顾白月已经知道了一切,孟宴臣默然无声地跟在后面,心底便清楚一切都瞒不下去了。
她拍了拍女儿的背,柔声道:“不怪皎皎,妈妈多聪明啊,天天穿宽松衣服,画精致的妆,医生都看不出来我生病了,又怎么能怪皎皎呢?”
巨大的悲痛将顾白月淹没,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视线里一片模糊,只知道紧紧抱住季如兰,生怕她从眼前消失。
孟宴臣的心泛起似有若无的抽痛。
他从病房里走出来,去了季如兰的主治医生那里询问病情,用自己的卡预存了一笔医药费,再三拜托医生好好治疗季如兰。
为免主治医生觉得他是半大孩子,不太在意,孟宴臣不惜动用孟家人的金子招牌,言明一切药剂都用最好的。
医生自然满口答应下来,但他也坦诚地说道:“病人在母体时就先天不足,再加上小时候饮食不调,发育不良,成年后更是积劳成疾,体质受损严重,压根不具备做手术的条件,目前只能保守治疗……”
孟宴臣终归年岁还小,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死亡,还是身边如此亲近之人,情绪十分失落怅然,面色凝重地问:“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兰姨还有多久时间?”
兰姨才四十多岁,人生本可以拥有大把精彩时光,现在就要被死神强硬地暂停一切,剥夺生命,命运何其残忍。
皎皎又何其可怜。
医生没有说话,只是伸开五根指头比了比。
五个月……
孟宴臣心事重重地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路过大厅时,眼角余光隐约瞥见一抹熟悉身影,看起来有些像许沁。
他追了两步,再仔细看去,人已经不见了。
许沁好端端地来这里做什么?难道她也生病了吗?
天知道孟宴臣现在最怕的就是“生病”二字,他多希望身边人都平平安安,长乐无忧。
……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骤然冷了下来。
或许一同冷下来的还有人心。
顾白月落寞地看向窗外,梧桐叶簌簌掉落,手掌般宽大的叶片混合着细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湿寒冷气直透进骨头缝里。
今年的秋天好像格外冷些。
顾白月背着书包,垂着脑袋往校外走,整个人如同一只经霜打败的向日葵,蔫哒哒的,不复灿烂蓬勃的朝气。
很意外地,顾白月在一株粗硕的梧桐树后面看到了许沁,她手指间应该是捏了什么东西,一丁点火星子明明灭灭,察觉到顾白月的视线后,很快就藏在了身后。
那一闪而过的东西,应该是香烟吧?
许沁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她也有洁癖,但这洁癖跟付闻樱那种过分喜爱整洁的习性又有所不同,从小到大但凡谁不小心碰到她,许沁就会反反复复洗手,每次都至少清洗三遍以上。
两人虽说自幼相识,关系却说不上多融洽,至多是泛泛之交,顾白月本来不想讨人嫌,念及孟叔叔和付阿姨为了妈妈的病,特意出面同医院交涉,还请了专家团来研究治疗方案,实在是一份天大的恩情。
许沁不仅仅是许沁,她还是孟怀瑾和付闻樱的养女,顾白月不想他们有一天因许沁而伤心。
顾白月:“许沁,你知道的吧,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许沁高挑的个子倚靠在树干上,冷冷淡淡道:“跟你没关系,而且我没记错的话,你妈妈现在生病了吧?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妈妈是顾白月的软肋,她一瞬间化身被激怒的小兽,攥紧拳头:“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没必要这么说我妈妈,许沁,叔叔阿姨教过你人应该有同理心的,何况那是照顾了你十几年的长辈。”
许沁:“不过是一个煲汤阿姨而已,算什么长辈。”
顾白月气得眼都红了,偏偏有人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压着嗓子闷声闷气道:“沁沁说得也没错啊,你妈不就是孟家的下人嘛,什么照顾不照顾的,还不是为了钱?”
是宋焰。
他走到许沁面前,想要揽着她说话,可笑的是,许沁甚至比宋焰还要高半头,却在宋焰靠近时有意矮了身段,垂头依偎在他肩膀处,语气带着一丝娇羞:“你来啦。”
宋焰望向顾白月:“老子知道你对我爱而不得,不过,我现在心里只有沁沁一人,你可不要插队,想要跟沁沁竞争上岗,记得先去拿一个号码牌,到号了叫你。”
空气甜腻得发齁,顾白月嘲讽一笑,宋焰还真是擅长睁眼说笑话,许沁也是奇怪,在关心她的孟家人面前高冷圣洁,宛若不食人间烟火,在宋焰面前反倒学会做小伏低。
顾白月:尊重,祝福,锁死。
来到校门口时,孟宴臣和肖亦骁都在等她,三人约定好去看季如兰,出人意料的是韩廷也匆匆赶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包草药。
他解释道:“是赵又司那个家伙托我送来的,说是能够缓解疼痛,你可以让阿姨试试。”
赵家是传承上百年,底蕴深厚的杏林世家,赵又司年纪轻轻已经小有成就,听说在中医一脉很有天赋。
到了这步田地,人家还能想着季如兰,顾白月心存感激。
不过,季如兰是肺癌晚期,情况不容乐观,无论中医还是西医,孟家都请来给季如兰看过,只是谁都不敢夸口说能治疗,至多是延缓病情,尽可能让季如兰仅剩的时光过得开心一些。
“妈妈,我们来看你了。”
大家进了病房,孟宴臣等人纷纷礼貌地同季如兰打招呼,拿出准备好的鲜花和果篮。
季如兰形容枯槁,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众人不便打扰,韩廷和肖亦骁待了一会就离开了,孟宴臣留了下来。
孟家给季如兰安排了高档病房,但她没同意入住,季如兰有自己的坚持,她总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少欠孟家一点。
或许,她少欠孟家一点,皎皎在孟家人面前就能多一分底气。
同病房的人看到顾白月忙前忙后削苹果,笑着夸小姑娘漂亮乖巧,又看孟宴臣将加大食盒打开,一碟碟拿出饭菜,还取出一碗极有营养的人参乌鸡汤。
那人不无艳羡地说:“你儿子女儿真孝顺。”
“儿子?”季如兰一怔,缓缓摇头,“我哪有这福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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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孟宴臣(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