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一切如常,一罪与百善贴心地准备好一切。
他为塞缪尔扣着衣服上的纽扣,细细抚摸他的脸庞,这是他的习惯,他每天都要把塞缪尔的面貌记在心中。
他会在脑海中想象他的一切,他的面貌,他玩耍的样子,他休息的样子……不只是那一团烟雾,而是真真切切作为人类的样子。
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什么时候有了这个习惯呢?
一开始只是被那团光吸引,因为那实在太过亮眼,是从未见到的色彩,所以想把它占为己有,让它一直存在于自己身边。
可随着抚养,随着塞缪尔一天天长大,自己的注意力不知什么时候就转到塞缪尔身上了。
想看到,想知道,真的很想……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呢?他的笑颜又是哪番样子呢?
异想体本来就是异常的,所以他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吧。
抱着这般想法,一罪与百善任由自己陷入更深的沉沦中。
“父亲。”那天的场景回显在脑海中。
他看见了,听见了自己的进食。
他会怎样?他会染上灰色吗?会变得跟其他人一样吗?
未知的恶意在心底流淌。
说到底,异想体和人类在本质上就是不同的,是混乱的,绝不是满怀善意的存在,又怎么会被一个人类所困呢?
说不上是欣喜还是遗憾,那团乳白色的光团依然在自己眼前游荡。
“你有什么想法吗?塞缪尔。”他温柔地凝视眼前的孩子,第一次露出了空洞的眼眶。
那孩子没有丝毫畏惧,“父亲从事着一份伟大的工作。我看见了,那些罪恶……”
这倒是让一罪与百善有些惊讶了,这个孩子竟然也能看到吗?
“父亲在审判着他们。”
孩子还在说着,某一刻,一罪与百善感觉自己被看穿了。
“那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呢?”抱着某种好奇,他问了出来。
孩子摇了摇头,眼中的白雾形象地晃荡了几下头部,“父亲知道的,你不是人类,所以那些善恶的标准无法用来评判你。”
哎呀,这不是被看穿了吗?到头来竟是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发现了端倪,真是有点好笑。
“所以你想干什么呢?向别人揭发,说我是个怪物?”他决定逗逗这个孩子。
“不,我想向父亲学习。”他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那些罪恶该如何被审判呢?要如何惩戒那些罪人呢?”他显然对这一切很是好奇,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原来是想继承我的衣钵吗?那你可有的学呢。”一罪与百善空洞的眼眶直视着眼前的男孩。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人选了,一个纯洁的无罪之人,充当与他一样的惩戒者再适合不过。
男孩并没有对这番话做出质疑,他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需要学习。
蓦地,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为了正义而犯下的罪孽,能够被赦免吗?*父亲。”
这句话仿佛把他带到了以前,那个收容单元内,他时常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一罪与百善笑了起来,他很兴奋,这个孩子,真的跟自己很像。
“你只需要审判他们就可以了,塞缪尔。他们的动机并不重要。”他最终这样回答着。
说到底,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没弄明白,以上是他做的,而这个孩子又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他很期待。
那天后,一切如常,一罪与百善却罕见的畏手畏脚起来。这对一个异想体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确实遭遇了这种情况。
他本该教育塞缪尔的,教育他惩戒,但他并没有自己吞食罪恶的能力。那他该如何惩戒那些人呢?
用血腥?用工具?不,那样的话他也会染上罪恶的。那样的话,那团光就要消失了。
如果消失了,自己还能认出塞缪尔吗?他会泯然众人吗?
种种思虑萦绕在一罪与百善心中。
有时他的内心也会出现一种声音,告诉他他的担忧并不重要,他没必要为了一个人类这样。
一罪与百善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再等等吧,他总这样告诉自己,等自己可以放手了,再开始教塞缪尔。
这样想着,他对塞缪尔保护得更多了。
“塞缪尔,我亲爱的孩子。”他的手指在塞缪尔的头发中穿梭,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发丝。
“你要保护好自己,我会保护好你,我亲爱的,不要被那些罪恶所沾染。”他轻吻了一下孩童的额头。
“是的,父亲。”他答应了,他真是个很乖的孩子。
一罪与百善抱住了塞缪尔,满足感萦绕在他的心中,这样就好,在自己没做好决定之前,就这样生活下去吧,他有足够的时间跟塞缪尔待在一起,直到自己厌倦这种关系。
他们的生活有条不紊地继续,一罪与百善把塞缪尔保护得密不透风,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担忧没有消除,反而愈演愈烈了。
如果,如果塞缪尔真的染上罪恶,失去颜色,自己还能找到他吗?就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脸庞,想象他的面貌,但孩子会长大,面貌会变化,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
“塞缪尔,塞缪尔,我亲爱的塞缪尔,我要怎样才能认出你?”深夜中,一罪与百善摩挲着塞缪尔熟睡的脸庞。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番模样,一开始只是被那特殊的颜色吸引,现在却一步步为这个孩子沦陷。
一罪与百善想到了人类的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他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恰当,但他和这个孩子之间已经有了不可分割的羁绊。
是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触感,第一次喂奶,第一次下厨,第一次缝纫……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第一次看着他蹒跚学步走向自己,第一次听见他喊父亲,第一次收到他的礼物……
塞缪尔对他来说是太多的第一次,不知何时,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直到现在,一罪与百善发现自己离不开塞缪尔了,在这个不知虚假还是真实的世界中,只有塞缪尔是有意义的。
“塞缪尔,塞缪尔,我亲爱的塞缪尔……”他有些病态地抱着塞缪尔。“你一定要远离那些罪恶,塞缪尔,否则我会找不到你的。”
“不会的,父亲。”塞缪尔回抱住他。“我的光芒永远为您点亮,指引着您的方向。您永远不会找不到我,父亲。”
他对父亲过度的保护甘之如饴,对塞缪尔来说,父亲是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存在,是抚养他的存在,是他的一切,他永远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愿。
父亲离不开他,他又何尝不是,他们本是陌生人,但在一次次试探与接触中,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已经离不开彼此。
他们的生活平静且幸福,他们不约而同地再没提过关于学习的事,他们对此心照不宣。
小镇的人对一罪与百善愈发崇拜了,在他们心中,一罪与百善已然成为神的代言人,救赎着他们的一切。
他们的记忆愈少,但是崇拜愈深。越是纯洁如稚子,能思考的便愈发少,残留下来的只有狂热的崇拜。
“一罪与百善!一罪与百善!”他们痴狂地呼喊着一罪与百善的名字,对其顶礼膜拜。
一罪与百善没有投下一丝目光,对他来说,他们只是食物,仅此而已。
又是一次进食,今天是个罕见的艳阳天,一罪与百善把塞缪尔带到了教堂的花园中,适当的阳光有益于孩子的生长,在这个常年阴雨的小镇中,阳光弥足珍贵。
收拾好一切,准备好茶点,一罪与百善放心地离去了。
他认真地倾听着面前男人的忏悔,现在,忏悔对镇民来说已成荣耀,这是他们见到神的唯一机会,他们每次都为这个名额争斗许久。
与此同时,塞缪尔在园内玩耍。
数以百计的镇民攀爬过栅栏,出现在他的身边。
“你们?有什么事吗?”塞缪尔懵懂地看着他们。
“神的孩子!这就是神的孩子!”镇民们窃窃私语着。
塞缪尔来不及反应,他只是个孩子,根本不可能在这么多人手中逃脱,很快便被迷晕过去。
他们为他戴上荆棘的冕冠,换上洁白的长袍,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看着他断了气。
“成了!”他们欢呼着。
在《圣经》中,耶稣作为天父的爱子,替世人赎罪承担罪孽,在十字架上死去。
愚昧的人们把神父尊为神,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片面的故事,照葫芦画瓢般献祭了神父的爱子。
他们坚信,这样他们的罪孽就会赎清。神也会一直爱着他们。
忏悔室里的忏悔也到了尾声。
“我们的罪孽马上就要赎清。”男人突然蹦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一罪与百善皱了皱眉头,“神的孩子受难,为我们赎清一切罪孽,这就是神的大爱!”男人癫狂地说着。
他理解了一切,前所未有的恐慌充斥在他的心中。
他冲出了忏悔室,冲向花园。
阳光的照射下,绘制着耶稣受难的彩绘玻璃窗令人目眩神迷,愈发熠熠生辉。雕像中受难之人的神情更加庄严肃穆,整个教堂陷入一片空灵的死寂,没有了往日孩童的笑声。
当一罪与百善到达花园时,一切都走向尾声。
镇民们欢呼着,孩童的尸体被随意扯下,丢弃在泥土上,尸体停留在十字架上是不吉利的。
不见了,不见了,一罪与百善茫然地“看”向四周,那抹光,那抹特殊的色彩,不见了……
粘稠的黑色怪影簇拥在他周围,兴奋地咕叽着什么,他听不懂,窒息感从喉中涌出,堵住他的喉咙。
他感到喘不过气,源源不断的泪水从空洞的眼眶流出。异想体也会伤心地流泪吗?他现在已经无暇思考这个问题。
镇民们第一次看到了神父闭合的眼睑下的真容,一片漆黑的空洞。
他们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那是天然的恐惧。
但很快他们又狂热地凑过去。
“神啊!我们的罪孽已经赎清!”“神啊!爱我们吧!”“神啊!我们已经成了纯洁之人!”
种种絮语充斥着他的耳畔。
愤怒,愤怒之火在燃烧,无与伦比的愤怒占据了他的内心。
“如果死亡可以赎清罪孽,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死呢?”不清醒的质问发出。
“您在说什么呢?我们又不是神的孩子。”“对,死亡多痛苦啊,谁想死呢?”“是啊……”镇民们附和着。
可笑,害怕死亡,觉得死亡痛苦,对塞缪尔动手时怎么没想过他痛苦呢?
他都能想象他们提到死亡的样子,害怕的,瑟缩的,丑陋的……
“他在哪里?”他好像恢复了平静。
黑影绕开,留出了一片空地。
啊,自己的孩子刚刚原来被他们踩在脚下吗?
一罪与百善踉跄地走过去,在地上摸索着,最终抱起了自己的孩子。
冰冷的,小小的身影被他抱在怀中。手上的身体柔弱无骨,面容已不成样子,在刚才的践踏中骨头和身体早被毁坏了。
血红的眼泪从眼角流出,他好痛恨,自己为什么是不能杀人的异想体。
不,自己现在可不是异想体,而是人类不是吗?
电光火石间,一罪与百善想通了一点。
他扯出一个悲天悯人的笑容,轻轻开口,“争斗吧,这是消除罪孽的最终仪式,胜者将赢得一切,无论是什么,神明的宠爱、无尽的钱财、无上的**……”
人们反而不满起来,责怪他怎么能让他们自相残杀。
多么可笑的信仰,一罪与百善微笑着,重复了自己的说法。
**战胜一切,一场战争很快发生了,他们拉帮结派,然后背叛,再被更亲近之人背叛……人性的丑恶显露无疑。毕竟这个小镇,原本就都是些烂人啊。
一罪与百善的笑容愈发大了,他抱着小小的身影,穿过战场,轻柔地把塞缪尔放在床上,为他整理着仪容。
战争还在继续,黑影在一个个消失。直到最后,“胜者”来到了一罪与百善面前。
他向一罪与百善祈求着。
“说说吧,你刚才做了什么?”一罪与百善笑着开口,干涸的血泪在脸上留下两道长长的痕迹。
男人激动地说着,耀眼的光芒逐渐笼罩了整个小镇。
一罪与百善站起身,拿下了装饰用的斧头。
光芒还在持续,被笼罩的人们失去思维,浑浑噩噩地站着。
一个,两个,三个……
他耐心地走过整个小镇,残留的黑影全被清除干净了。
世界终于归于寂静,一罪与百善回到床边,抱着塞缪尔缓缓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了。
塞缪尔的葬礼是个阴雨天,手工的棺材内躺着永远不会醒来的小小身影。
安静的世界里,只有一罪与百善出席这场葬礼。
他充当着所有人员,遗体处理,抬棺,悼词……
即使有时会踩到软绵绵的粘稠的东西,他扔步伐稳定,步履不停,安全把棺材带到了准备的墓地中,异想体的身体素质远比常人要好。
他没有带斗篷,雨水打在身上,他好似无知无觉,微笑着走完全程。
棺材放进坑内,他轻吻着棺木。
啊啊,我独一无二的色彩,唯一的孩子,我的塞缪尔,我在这世上最深的羁绊,我那纯洁的、年轻的、至死未曾沾染过一丝罪孽的孩子……
他坐在棺材上,笑得更加温柔了,洋溢着开心与幸福。
抽出身后的斧头,他砍下了自己的头颅。
准备好的机关落下,泥土掩埋了一切。
外面的雨更大了,大雨倾盆,雨水冲刷着一切,万物归于平静,再无一丝气息。
“咔……”,世界破碎。
黑盒子
多么美妙的情感,我爱着父亲,父亲也爱着我,我们为了彼此而存在。
只有这样想着,他的内心便涌现出极大的满足感。
父亲在想什么呢?我能为父亲做什么呢?
我让父亲为难了吗?父亲在为如何保护我而烦恼吗?
没关系,我是不会让父亲担心的乖孩子。
生命力渐渐流逝,父亲好像正在眼前。
请爱着我吧,父亲。请一直爱着我,失去远比得到更加深刻,所以,请爱着我吧,父亲,永远爱着我……现在的我,不会再让你烦恼了……
Ps:哥特式教堂流行的时候教堂的彩绘玻璃和雕塑多表现耶稣受难的主题
*出自一罪与百善工作日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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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一罪与百善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