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零五分,高级警监杰克·埃文斯给自己泡了一杯芳香四溢的热茶。
他端着自己的马克杯,以一种和身形相比灵巧得不可思议的姿态绕过茶水间门口拥挤的办公桌,随后站在普莱斯警长身边。两人同时叉着腰,微微抬头,眯起眼睛,盯着桌边有线电视里播放的早间新闻。
一位热情洋溢、彬彬有礼、正值壮年而且穿着一身高级西装的白人男性正在电视里侃侃而谈。由于此人实在是过于接近所有渴望跻身上流阶层的美国男人的理想状态,两位经验丰富的警察不得不摆出一副“不过如此”的挑剔表情对他评头论足。
普莱斯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我记得上一次在新闻上看见这小子,他的头发还没这么……花哨。”
“可不是吗。”埃文斯吹开从杯子里飘出来的雾汽,“我敢打赌,这小子一定戴假发了。”
“这小子叫什么来着?”
埃文斯完全可以不带停顿地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但他还是做出一副艰难回忆的样子,好彰显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个令人嫉妒的男人叫什么名字:“阿尔文?艾尔文?——叫阿尔瓦,后面还跟着一串乱七八糟的破姓氏,就跟他的假发一样花哨。”
他们的身后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但两人一致假装没有听见。
“嘿,杰克。”普莱斯把眼睛从电视上挪开,“……你在喝什么东西?闻上去像我奶奶的洗发水。”
“这是‘尼尔吉里茶’。”埃文斯故意用充满异国情调的口音介绍道,“是我老婆去年从孟买带过来的。她和她的同事去参加了一个什么‘禅修旅行’——鬼知道是什么东西。”
“是啊……你不能指望她们能干出什么正经事来。”
嗤笑声变得更大了——这已经超过可以假装听不见的程度,以至于两人不得不回头瞪过去。好在这时一个矫健的身影冲进办公室,风风火火地打开了桌上的台式电脑。埃文斯定睛一看,立刻眉毛倒竖:“迪克!你又迟到了!”
迪克没有第一时间打招呼或者道歉(这个举动于他而言十分古怪)。他在键盘上敲下一串字符,满脸愁容地盯着电脑屏幕,最后转过身,好像这时候才发现了电视前的两位上司:“哦嗨!早上好警长,早上好杰克。我知道我迟到了——你们能帮我看看这行字是什么吗?”
“你又在搞什么……”杰克弯腰凑过去艰难地辨认搜索框里的单词,“‘负鼠的尾巴上有几根毛’——你一天到晚在用警局的电脑查些什么东西?”
迪克立刻懊恼地捏紧拳头:“认真的?连打字都不行?”他抓耳挠腮地转了一圈,“……好吧,重点是我自己想看、我不会泄露给任何人、首先是P开头……”
普莱斯警长一脸失望地看着这位年轻人:“迪克……你想查些什么?”
“——对啊,你想查些什么?”
迪克的手指一顿。他猛地抬起头,看见一个今天最不可能准时来上班的人此刻竟安然无恙地坐在他对面的桌子边(甚至还比他早到)。佩斯利撑着脑袋,投来好奇的目光,又慢吞吞地问了一遍:“告诉我们吧,你在查什么?”
他的眼睛飞快地上下扫视一遍,确认是真的佩斯利坐在那里(而不是她的鬼魂),随后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没什么。”
“我听见是P开头的……”
“石油(petroleum)。”迪克露出一个爽朗的微笑,“我听说油价又涨了。这世道、真是、让我们这群工薪阶层怎么活啊?对不对杰克?”
杰克严厉的神色中添了一层担忧:“你在说什么胡话,迪克?你根本就没有汽车,为了省通勤费每天都是跑过来的啊?”
“正因如此。”迪克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所以我才会总是迟到。我很羞愧。最近我正打算买车呢——摩托车。”
“你买冰箱的按揭已经付完了?”
“天呐杰克……我真后悔以前跟你聊了这么多私人生活……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这张嘴呢?”
“别灰心格雷森。”佩斯利捧着咖啡,露出一个恶劣的微笑,“你还是很擅长保守秘密的。”
“我们这个大家庭也没什么秘密可言,孩子。”杰克也宽慰地拍了拍迪克的肩膀。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关心的话,就被佩斯利按捺不住的嘲笑声打断了。他忍无可忍地瞪向对面:“你有什么意见吗,连恩警员?”
“不,我非常赞同,杰克。”佩斯利祝酒一样高高举起马克杯,“特别是在我们发现你的婚外——”
“哈哈!”迪克高声打断了佩斯利,把两位上司吓了一跳。随后他干劲十足地原地蹦了两下,用积极又昂扬的声音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昨天还有一点工作交接的问题没有搞清楚——佩斯利,我们去档案室说话怎么样?”他没等对方回答就冲过去捏住她的椅背,像端一只感恩节火鸡一样把佩斯利端走了。他不带停顿地把人带进档案室,随后才在昏暗的房间里松了口气。
在赶到警局之前,迪克一直在思考遇见佩斯利之后该问些什么(如果她能挺过接下来预定的三场急救术成功活下来的话)。此时不期而然的的相遇显然省下了许多纠结的时间。他做了个深呼吸,低头看着淡然坐在椅子上的佩斯利,终于说出了第一个问题:“佩斯利!你怎么能在警长面前随随便便把杰克的婚外情说出来?这太尴尬了!”
佩斯利捧着咖啡不明所以地看她:“对啊?”
“……你不能把让别人尴尬当成自己的乐子!想想杰克的老婆——仔细想想!如果她突然听见杰克出轨的消息得有多伤心?”
佩斯利的笑容反而扩大了一点:“如果能让你好过些的话——他老婆也出轨了。那个孟买的禅修旅行完全是在说谎。尼尔吉里茶是她在夏威夷的免税商店买的。”
“什么!”迪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可是、可是他们已经蝉联了十年的警局最佳夫妇……”
“这应该也算是夫妻默契的一种吧。”
“不、等一下,我不是来跟你八卦同事的。”迪克艰难地摇头,“……佩斯利,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秘密的?”
“还有普莱斯警长。他离婚是因为他老婆发现普莱斯是个同性恋。现在那个老家伙每个月要付五千块的赡养费,他的孩子们把他当成仇人,而且他还不敢出柜。”
“什么!!”
档案室的门被敲响了,杰克在门后担忧地问道:“一切都顺利吗?”
“非常好。”迪克强装镇定地回答,“我们只是稍微有一点分歧,没关系。”他用动手把佩斯利端到更深的角落,以防外面的当事人听见这个小房间里的惊天八卦。佩斯利在椅子上皱起眉头:“格雷森,你在把我当成健身器材吗?我可以自己走路。”
迪克愿意对这句话保持沉默。他能闻到佩斯利身上血和乙醇混合的味道。她能从昨天晚上半死不活的状态恢复到现在的确很神奇——但显然神奇得不够彻底。他在档案柜后面停下,因为(身体上和心灵上)的痛苦揉了揉眉心:“稍等……能先把你的咖啡给我吗?我刚才情绪太激动了。”
他接过咖啡喝了一口,随后更加痛苦地把嘴巴里可怕的液体全部吐了出来:“呕……呕!这是什么东西?”
“咖啡,加上烟灰。”佩斯利嫌弃地往后挪了挪,“我在戒烟,格雷森。”
迪克悲痛地捂住舌头,感觉自己的味觉受了无法挽回的重伤:“所以你要喝这么恶心的东西吗!”
“我喝过更恶心的——或许这可以教会你不要在亢奋的时候摄入咖啡因。”
“这和咖啡因有什么关系?不要侮辱咖啡!”
“哇哦,冷静一下,警官。”佩斯利把杯子从他手上拿走,“你是准备对我喝饮料的品味指指点点吗?这可一点也不高尚啊,‘不屑八卦先生’。”
“佩斯利!你到底是怎么……”迪克意识到自己正气血上涌,立刻稳住心神平静下来,感受着自己慢慢变缓的心跳,顺便换了个正经话题“——我闻到血的味道。你受伤了。”
佩斯利若无其事地喝了口地狱里的恶魔都无法下嘴的咖啡,平静地回答:“因为昨天晚上我被一个蠢货捅了好几刀。她真是下死手了。”
这突如其来的坦诚让迪克愣了一下。他一时不知道作做何回答,只能干干巴巴地问道:“那应该、嗯……很严重吧?”
佩斯利看了他一眼:“请帮我保密,格雷森。我不能旷工,因为我搞不到工伤补贴,没有工资会饿死的。”
“我会的。我一定保守秘密。”迪克不假思索地保证(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感动),“只要你的身体能支撑下去……谢谢你的信任,佩斯利。”
佩斯利再一次举起咖啡杯:“我们是搭档,格雷森。鉴于你特别感兴趣,我愿意和你分享这个警局里所有人的婚姻状况。”
迪克感动地叹了口气:“佩斯利……不用了。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佩斯利宽和地笑笑,略带欣慰地补充道,“正好昨天晚上昨天有个不知名的朋友告诉我,公平的信息交换非常重要。”
“好吧!好吧!别装了!”迪克心里紧绷着的弦立刻断了,“那就是我!我承认了行吗?我就是夜翼!”
“呃、你不是,格雷森。夜翼是另一个和你完全平等的人格……”
“我没有人格分裂!”
“你在代表你说话,还是同时代表你和夜翼说话?当然,我的论断都建立在你没有双胞胎兄弟的情况下——你没有吧?如果你有的话我会很失望,这太俗套了,我刚刚花费了宝贵的脑容量记住夜翼这个名字……”
理查德·格雷森忍无可忍。他屏住呼吸后退两步,随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档案室。不远处的杰克抬头看见他衣服上的咖啡渍和难得阴沉的脸色,不免关切地问道:“天呐,迪克……你和连恩到底有什么矛盾?首先说明,如果她死在档案室里我就只能出庭作证了。”
“那真可惜,我还没死呢。”佩斯利拖着自己的椅子从迪克身后走了出来。她的动作有些迟钝,脸色苍白又虚弱(的确像是被愤怒的同事殴打过)。迪克试图朝杰克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但是一想到他正在和他老婆默契地互相出轨,表情就变得尤为古怪,几乎让格雷森警官把牙咬碎。他悲哀地回过头指责佩斯利:“你毁了我的工作!”
“哦。冷静一下。”普莱斯(五千块赡养费、被女儿讨厌、不敢出柜)警长也从办公隔间走了出来,“这里有个新的报案——迪克,如果你和连恩搞不定的话……”
“没关系。”迪克咬牙切齿地回答,“我和连恩的关系非常好,好得发烫呢——对不对佩斯利?我们两个随时效劳,警长。”
警长犹疑的目光在两人中间徘徊:“钻石星酒店早上报案,说有个房客一大早被‘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幽灵’打了一顿,现在吵着说酒店闹鬼……那家伙大概是磕了点猛药。我和酒店老板有点交情,你们两个去看看,顺便解决一下彼此之间的误会,怎么样?”
“……”迪克的笑容十分平和。“钻石星酒店”这个名字是如此耳熟,让他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好像正好拜访过那里,这使得那位‘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幽灵’实在令人疑窦丛生。再加上佩斯利在背后拖长了声音发出幸灾乐祸的“啊哈——”,迪克几乎能站在原地破案了。但他还是敬业地点头,顺手拖着佩斯利离开了警局。
两人在门外走了没几步,迪克就和另一个人影迎头相撞。提姆·德雷克后退两步,随后满脸惊喜地看过来:“哦嗨!迪克!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正事?”
迪克停下来沉默片刻,一脸沉重地自言自语:“我早该发现的……他总是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每天的领带花纹都不重样,还有一点点彩虹的元素……”
在警局外等候多时的提姆几乎要维持不住假笑了。他飞速扫了一眼迪克身后的人:“还真是热爱工作啊……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迪克这才如梦初醒,突然热切地揽住了提姆的肩膀,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提摩西!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顺带一提这是我的搭档佩斯利。”他惊讶于自己终于能顺利在别人面前念出这个名字,随后紧赶慢赶地介绍:“佩斯利,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喜欢咖啡的弟弟吗?太巧了,今天咱们终于碰面了!你和他一定有很多关于咖啡的话题可以聊!”
佩斯利此时面色冷淡,似乎完全没有看见这两个人略显拙劣的表演,甚至都没递给提姆一个眼神。她环顾四周,一脸严肃地举起右手放在耳边,在三人中间创造了几秒钟尴尬的沉默,随后抬起头:“抱歉,我刚接了一个紧急的电话,看来咱们得分头行动了。”
“……你根本就没有接电话。你只是用手比了一个电话的样子。”
但佩斯利只是敷衍地晃了晃伪装成电话的右手:“我们在酒店会面,我不会错过好戏的。”随后就轻飘飘地走远了。迪克没有追上去,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只是严肃地转过头:“我要说的就是她。”
“……”
提姆站在原地,突然伸手捂住了胸口:“她好像很讨厌我。”
“……你和她才刚刚碰面。”迪克的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
“是啊……但是我觉得有点难受。”
“像被人打了一拳还没办法还手的那种难受吗?我懂的。”
“不……”提姆困惑地摇了摇头,“就好像……我三年级的时候地理作业没拿到最高分,在‘老师最喜欢的小朋友’名单上下降一名的那种难受。”
理查德·格雷森感觉自己又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