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无法描述我在这一瞬间的惊诧。
细数我擅自脱离博士的求生测试以来的这两天,我只向两个人做过自我介绍。一个是刚才离开的梅芙,另一个是邀请我搭顺风车的弗兰克。其中梅芙知道我的名字以后全程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她没有时间向其他人提起我。那就只剩下弗兰克了。但弗兰克不可能把我的消息泄露给任何人,他……你们只需要知道绝无这个可能。只能是沃特,只有沃特知道我的名字,他们找到我了!
我的理智告诉我,我需要立即行动起来。我可以选择和眼前人对话——承认他找对了人,掌握话语的主动权,或者否认自己的身份,看看他打算在公共场合里做什么;也可以直接行动——如果我们战斗,对方绝无获胜的可能,如果我要逃跑,他也不能追上我。
面对这道难题,我有太多的选项可以填空。但这些选项都没有意义。因为我要对付的不是眼前这个人,而是他身后阴影里的庞然大物。这个人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条公司发给我的信息。
他可能知道我是谁、我能有多危险和多重要,也可能对关键信息通通一无所知,只是被要求来到指定的地点、找到指定的人——他全身上下没带任何武器,完全不像知道我是一个有威胁的超人类的样子。甚至有很大可能沃特根本没有直接联系他,就算警方事后介入调查,也只会发现这个人来找我的原因明面上和沃特国际没有任何关系。
我清楚沃特的手段,我太清楚了。
沃特交给我的不会是一个信使,他们不玩那套“你帮他传话给我,再帮我传话给他”的谈判游戏。他们惯用的手段是寄出一封信,我可以撕掉信纸,也可以假装没有看到它,但不要想着把回复写在信上寄回去,那是行不通的,沃特不会看我写了什么。他们唯一接受的回答是我在读到信以后主动乖乖跑回去请罪。否则就不会再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他们会打碎我的。
这一刻我的认识前所未有地清晰。二十世纪末的社会经济发展态势良好,沃特公司的超级英雄玉米地正是割了上一茬、养着下一茬的好时节。我们的世界已经拥有了《动作漫画》里的超级英雄,却还没有和英雄们作对的超级反派。沃特想要把我培养成前者,但如果他们决心放弃我,那我就会是后者了。制造.反派远比制造英雄容易的多,沃特手上本就握有足够多的关于我的黑料——我在他们总部杀人的事才过去一个多月,他们不可能没有备份监控视频。
把我塑造成美利坚的敌人、人类社会的敌人同样可以为沃特带来利益,也许风险更大一些,也许赏味期更短一些,但这条路确实存在。
我究竟为什么要鬼迷心窍走到这一步?乖乖配合博士不好吗?
自逃亡以来刻意忽视的问题回到我的脑海里。我是有关于自由的畅想——两个人在一座城市里探索生活的方式,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我确实成功误导了公司的追踪方向、沃特没能找到我的情况下。一旦他们找上我,追求自我的闹剧就结束了。我只剩下两个选择,糟糕的,和更糟糕的。
可我才刚刚尝到自由的滋味,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我还没住过旅馆,还没试过赚钱支付自己的账单,还没参观好莱坞的星光大道、吃一顿海边丰盛的海鲜。不不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沃特来得太快了。我还不想走,我没准备好这么快回家。
我痛恨自己的软弱,又不免为此感到好笑。
是的,家。无论我多么反感自己在沃特的处境,再怎么强调自己不愿受其摆布,表象之下,最深处不变的事实是:我依然把公司视作可以安然入睡的巢穴,我一点也不想同沃特相对抗——我不想被抛弃。
我泄气般点头,语气温和:“是的,我猜你说的就是我。”
接下来发生的是——
“不,绝对不是。”
我想说意料之外,但……好吧,我最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样说吧,问题不应该是“什么”发生了,而是“谁”发生了——凯文·莫斯科维茨发生了。
这只小孔雀鱼不清醒的脑袋显然无法理解“好好当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是什么意思。他莽撞而无畏地闯进无光的幽暗水域,如同之前他对我和梅芙所做的事那样,凯文加入了对话,凯文杀死了对话。
他这一句真情实感的“不”把在场的三个人都唬住了,包括凯文自己,也在说完这句话后短暂地安静下来。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不请自来的客人。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做。”那人退后半步,脸色难看地盯着我捂在凯文嘴上的手。
我也无意再维持表面上的友好,当下把话刺了回去:“和你有什么关系?管得真宽。”
男人脸上浮现一抹怒色,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古怪起来:“这是我儿子,你来说说,凯文做手术和我有没有关系——你不是他那个代替监护人签了同意书的哥哥吗?”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我傻了眼,连手上被凯文咬了一口都没反应过来,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是在医院前台编了一个能给凯文签手术同意书的身份,报了一串假的证件号码,但我趁没人注意直接报废了联网的路由器,医院方面短时间里应该不会发现我的身份有问题啊。凯文的父亲是怎么找过来的?
不是我,那还能是谁?我看向身侧的伤患,于惊愕中松开了手。
操——我找到记忆里的疏漏了——是凯文,凯文填了他的社保卡号,在我的一颗心全扑在梅芙身上的时候,谁知道他还忍痛用左手写了什么,是只有家长的联系方式,还是“我被绑架了”?他是真的因为麻醉的效果才不停说胡话,还是为了拖延时间转移我的注意力?
可是他不害怕吗?他见识过我的力量,他就不担心我——
“他是带我来洛杉矶的朋友。”凯文的话让我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他并不看我,专注于和父亲对视,“我没告诉他我是来找你的。妈也不知道我来这了。”
我之前居然看走眼了,凯文·莫斯科维茨,他可真是个高明的骗子。“朋友”一词把我牢牢栓在原地,让我甚至没有余力去为“不是沃特发现我了”而高兴。就这样,对话向我完全没有预测到的方向发展。
“你弄断自己的胳膊,就是为了找到我?”
“我总得找到一个办法,要见你太难了。”
“她会气炸的。”
“我很快就能好起来,这又不会影响到我的未来。”
方才还气势强硬的父亲此刻已经放软了语气,我无措地看着眼前对峙的父子达成和解,人生中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如此多余。
是这样吗?这就是为什么凯文一路上不哭不闹、不反抗也不逃跑,默许我把他带到洛杉矶?原来早在我把目的地定在洛杉矶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要利用我了?在以凯文为主角的故事里,我反而是那个达成目标的手段、推动情节的工具?
我应该生气的,我想,我应该像凯文那个因为他的失踪而担心了半天、结果发现孩子原来是离家出走找爸爸去了的母亲那样气到爆炸才对。我被欺骗了,被利用了,被全程蒙在鼓里,这是何等的冒犯!
可我一声不吭,并不感觉怒火难以忍受,也没有摧毁什么的欲.望。我看着凯文,看着他疏于打理而变得凌乱的头发,看着他额前发丝间露.出的那双眼睛,像是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稀罕事物。
那是一双蓝眼睛,而非我一直以为的棕色。一路走来,凯文与我近在咫尺,但居然是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注意到他的虹膜本来的颜色。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到?我真的认真观察过凯文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吗?或者我只是不认为他能够与我比肩,想当然地觉得这个不合格的超人类总是藏在棕发之下的,也合该是一双属于弱者的、毫不起眼的棕色眼睛。
何其傲慢。如果不是不想打扰这对父子重逢的氛围,我大概会直接旁若无人地笑出声来吧。我一直清楚自己的傲慢,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当然有资格傲慢了,如果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超人类,你也可以不把那些弱小的人放在眼里。但这一刻,我不再这么想。
我的确做错了。我不该以傲慢的态度对待凯文。我决定去洛杉矶的时候也没有问过他,不是吗?如果当时我过问了,我就有办法得到答案。我没有问,因为我不尊重他。我视凯文为我的族类,但不将凯文视为与我平等的人。我根本没有认真去看他,又怎么会看到他的努力、挣.扎和反抗呢?
而现在,凯文向我证明了,当我只看到他表面上的弱小时,他还可以给我多大的惊喜。我早该想到的,我怎么会没有看到——无论他早先的表现有多么不堪,凯文归根结底是个超人类。而超人类,总是更好的。
现在,证明了自己的凯文称我为朋友,在言语上维护我。他没有放任我被他的父亲诘问,而是站出来为我开脱。凯文见过我是什么样子,不是我在梅芙面前那副虚假的良好形象,而是专断的、怪物般的、毫无人性的我。我把他从正常生活里绑架走、折断他惯用手的两根骨头,但他在联系上家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反而是帮我打掩护、承认我是他的朋友?
如果这也是演的,那他成功骗到我了。我倾听着凯文胸腔里心脏泵出血液的声音,心想。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虚惊一场的庆幸姗姗来迟,沃特没有真的找上门来这一事实所带来的欣喜也一点点在我心里蔓延开来。一旦阴影重新藏进角落,我又能够无视自由的代价、在阳光下欢笑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我结识了真正的朋友、得到了族类的认可、体验了全新的冒险,我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洛杉矶的阳光如此明媚。
我耐心地旁听凯文和他父亲的对话,并不介意自己被晾在一旁、像个无关紧要的外人。我向来知错能改,既然凯文值得我的尊重,我当然不会有意在细节上犯浑。我等待着凯文处理好自己的私事,等待那双蓝眼睛重新面对我。我心平气和地等待着,然后等到了一句道别。
我嘴角的笑僵住了。
约翰:幡然醒悟,思路一转,彻底走偏
(可见后天教育真的很重要)
胆小的人也可以玩勇敢者的游戏。强者的友谊值得珍惜,但弱者的善意难道就不值一提吗?
不,也许这正说明他不是弱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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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父亲,儿子和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