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枫别馆。
顾惜朝一连等了两日,也没再见过那男人的身影。
他坐在桌前,面对着冷了的茶水,忽然觉得好笑。
身处这种地方,他什么样薄情寡义的人没见过,怎么就偏偏,把那样一句话当了真呢?
此时他的房间已经变了个模样,不再是原本的简陋素雅,而是华丽明艳的样子。
红珊瑚,夜明珠,檀香木,月笼纱,官窑瓷,白玉器。
这些只有最负盛名花魁娘子才配使用的物件,一样一样,一件一件,堆砌在这间死过他母亲的房间里。
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母亲是万人称颂的花魁娘子,是世家子弟甘愿捧上万两金也要见上一面的传奇女子。
千呼万唤,众星捧月,华袍加身,姿容绝艳,一时间风光无两,便是世族小姐都要逊色三分。
那是何等的人间胜景。
可如今呢……
可如今,一切不过都化为一捧黄土。
这间屋子再复往日辉煌,竟也是因为害死他母亲的老鸨,怕他杀了自己为母亲报仇。
“神侯府查案!”
忽然的一声喧哗打破了此时的宁静,顾惜朝猛地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眉峰微叠,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惊动了神侯府。
……
站在大厅里的男人一身鸦青并竹叶暗的窄袖圆领长袍,乌沉沉的黑发被银丝发带束在脑后,面容俊秀,眉眼锋利,便只是轻飘飘地那么站在那里,一种无形的压迫便扑面而来。
他绝白的手指捏着一块镶金的令牌,展示给在场的所有人看。
刹时间,满座宾客,全部放下茶杯和银钱,远远地绕过他,急匆匆地出去,生怕和香枫别馆沾上点什么关系,被卷进什么不得了的要案。
人,是神侯府的人。
令牌,也是神侯府的令牌。
在帝都,没人敢招惹神侯府。
就像在江湖上,没人敢招惹金凤细雨楼一样。
老鸨多哆哆嗦嗦地看着追命手上的令牌,心如擂鼓。
她想起了那个前几日被她拒绝的人,那个长相平平无奇,却华贵无比的男人。又想起了之前顾惜朝对她的威胁。
但是想不到到底是谁惹来了这样的祸端。
香枫别馆,虽是有朝廷官员在后撑腰,除了什么事都有人兜底,但是绝对不能惹上神侯府,这是背后的大人千叮万嘱的话。
因为惹了神侯府,别说香枫别馆,连别后那位大人都要完蛋。
然而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人,却是追命。
神侯府的四大名捕之一。
“哎呦我说,追命大人,我们这只是小本生意,可经不起进这么折腾啊。”老鸨尽力维持着体面的微笑,扭着腰走上前,实际拿着团扇的手已经冷汗涔涔。
“您要是想喝酒,得晚上来,白天,我们可只奉茶的。”
“是吗?”追命轻笑一声,收起了令牌,垂眼轻飘飘地看着老鸨,自顾自地往楼上走去,“本捕刚才说的是来办案,可不是来喝酒的。”
老鸨掩饰性地讪笑两声,连忙追了上去:“追……追命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
“不管本捕说的是什么话,妨碍公务,可是重罪啊。”
追命的速度明明看起来不快,老鸨却是连滚带爬地没有追上。
眼看着追命伸手就能打开那扇房门。
老鸨目眦欲裂,连上剩的几节楼梯都不顾,身体前倾,直接跪扑在追命面前。
她面露哀求,拉着追命的裤脚,仿佛只要打开那道门,她的命便会轻飘飘地被人收走。
而那个要她命的人,就住在这道门里:“爷……追命大爷……我求求你了,这门不能开!”
只见追命微微俯身,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涂脂抹粉,但依旧难掩一丝老气的脸,绝白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点漆似的双眸中盛满了疑惑。
“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竟然这么怕他?”
老鸨一时间怔愣住了,她看着追命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前这个男人,好似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尽在掌握。
看着老鸨惊恐中带着呆滞的双眼,追命似乎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
追命直起身,不顾地上想要阻拦他的老,径直跨过她,走向那间房。
然而,还没等他敲门,那间房的门却是从里面自己打开了。
抬头见,他便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顾惜朝。
依旧是一身玉色的衣袍,棕灰色的长发被白玉的发冠束着,衬得他清雅绝尘。
那双琉璃珠似的桃花眼,就这么冷漠地看着他,仿佛他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哦,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他们本来就未曾见过面。
顾惜朝移开目光,低头看了看地上表情愕然的老鸨,老鸨对上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妈妈先去忙事去吧,我来招待这位贵客。”
他语气称得上是轻柔,甚至嘴角都带着淡淡的笑。
老鸨此时才像刚反应过来一般,从地上爬起来。
“那……那你们慢慢聊,我去叫人给你们再添一些茶水。”
“去吧。”顾惜朝微微点头,这才将目光再次看向追命。
“进来吧。”
顾惜朝侧身让了个地方,让追命进来,追命也不客气,抬步便进了屋子。
“我可是捕快,你不怕……”
“怕”字还未落下,一股凌厉的掌风直奔追命面门而来。
追命侧身躲过,谁知那手并未收回,而是翻转成爪,在此向着他面门照顾。
追命抬手格挡,护在头前,但顾惜朝仍不死心,另一只手接着攻向追命的脸,仿佛不给追命毁容誓不罢休。
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已相拆数十招,但还未分出胜负。
什么珊瑚玉器,官窑白瓷,那些一件便足够一个普通人家吃几年的名贵物件,毫不可惜地碎在地上,上好紫檀木的家具东倒西歪。这满地的狼藉,是老鸨见了,都能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的程度。
这场比试到此似乎已经可以结束了,因为已经没有可摔的东西了。
但顾惜朝韧性极佳,和追命的脸较上劲了一般,非要碰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追命无法,只得在顾惜朝再次伸手过来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腕。
“别闹了。”似是无奈,又像是命令。
此时他们二人的距离极近,近到追命能看见他眼中透明如水晶一般毫无杂质的薄膜,和那双瞳孔中犹如星辰一般的纹理。
这个距离实在太过暧昧,视线交错,呼吸相闻,连心脏都在彼此的胸膛另一侧跳动。
顾惜朝死死瞪着追命,忽而冷笑一声:“你不用腿上功夫,你不是追命,你是谁?”
“我没说,我是追命。”追命笑了一下,只觉得对方这眼神分外可爱。
像未长成却已初现本性的幼兽,有些执拗,又有些狠戾,但最深处的,是一抹谁也察觉不到的委屈和欣喜。
顾惜朝轻轻一挣,追命从善如流地松开手。
顾惜朝迅速追命拉开距离,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虽然刚才他与追命的距离近得没法更加靠近,但是他依旧没看出这易容有什么破绽,就好像前这人真的长这样一般。
而追命就这么站在原地,任由他的打量,丝毫没有心虚。
怕什么?反正丢的是追命的脸。
“你的脸,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追命微微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觉得好笑。
“确实见不得人。”他如是说道。
这回轮到顾惜朝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回答得这么干脆,但很快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眼前这个男人的脸确实是追命的,因为他见过。但气质却大相径庭,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他似乎也并未想过要伪装什么,没有蹩脚的扮演或是精心的模仿,虽然壳子是追命的,但芯子……
是那天那个男人。
而这个男人也必定与神侯府有着匪浅的关系,否则他也不敢顶着神侯府四大名捕的脸四处招摇,甚至还如此明目张胆地闯进香枫别馆。
要知道,香枫别馆虽然只是一家花楼,但是其背后的势力,也是不容小觑。
而且这里常年来往着诸多达官显贵,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怕这背后庞杂的关系网。
甚至哪怕有人将此事报告给了诸葛神侯,找来真正的追命当堂对质,他也是不怕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既让他如此有恃无恐,又说自己见不得人呢?
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顾惜朝的脑海,他不可置信的看向眼前的男人。
“你,你是……”
追命挑眉,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看上的人,果然是见微知著,聪慧非常。
“你是,诸葛神侯的私生子?!”
追命:“???”
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出现了!
追命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追命一边笑,一边鼓掌。
好,好一个顾惜朝,真是给了他太多太多的惊喜。
“你猜得没错。”追命干脆直接承认下来,漆黑如墨的双眸中,满是笑意,“我就是诸葛神侯的私生子,但你还是可以叫我顾梨,因为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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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你的脸,就这么见不得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