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楼的时候,花满楼正在给一盆初开花的寒兰浇水。
这盆寒兰叶子细长碧绿,开出的花朵嫩黄如雏鸡的羽毛。它被养得很好,明明是很朴素的一个花种,却绽放出了名品的光彩。
我盯了两眼就故作惊讶地喊叫:“糟了花满楼,你这盆兰花太阳晒多了叶子都黄了!”
“哪一片叶子?”
“这片!”我十分臭不要脸地指向了一片碧绿的叶子,毫无心虚。
目盲的温润公子面露担忧之色,手指在那片叶子上细细摸索了几下,然后突然顿了顿。
他侧过头微微一笑:
“那可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把它送到你的家里,让你好好照顾它?”
我一拍大腿:“不愧是我的挚友花满楼,你可真是太懂我了!”
“雷二啊……我发现你这些年武功没长进多少,可这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花满楼还没说话,倒是楼上传来了一个让我半点不意外的声音。
花满楼侧身给我让开一个位置,示意我直接上去,我也没客气,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到了声音主人的躺椅前面——
“陆小凤,原来你在这里。”
我把一个盖在躺椅上的大红色披风掀开,底下是一张有着两条像眉毛一样小胡子的脸。他睫毛特别长,长得像是成了精,便显得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分外好看。我伸出手去揪他的鼻子,在捏到他鼻尖的时候,有两只不属于我的手指突然伸了出来。
“你这个原来是什么意思?”脸说话了,他五官皱到一起,睁开眼睛很不情愿地问道。
我晃了晃被夹住的手腕,示意他放爪子,然后翻了个白眼:
“我还没有笨到连你叫我来百花楼都没看出来的地步。”
陆小凤松开手指,我便立刻从袖里掏出金九龄给我的信笺,拿在手里得意洋洋道:
“你倒是聪明,信里虽然什么都没写,但金九龄那么浓的熏香,一样盖不住本来属于花满楼的味道。”
“我倒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味道,”花满楼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我能听见他语气中带着的微微笑意,他问我:“你闻到了什么味道?”
“花香,书香,茶香,还有一种自在的香。”我把信笺从鼻尖划过。
“这江湖,只有你这里才有这么闲适的味道了。”说完我把陆小凤从躺椅上挤开,自己躺了上去。
陆小凤睡过的躺椅还挺暖和,在这个十二月的冷天里,他如果去找一个暖床的工作,那一定大有前途。
和我一样懒的陆小凤流利地换到了旁边的木椅上:“那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看不出来。”
我也叹了口气:“因为孙二来了,那家伙啰嗦起来就像是养了500只鸭子,我不喜欢鸭子,只好委屈你了。”
“我啰嗦起来可以像一千只鸭子。”陆小凤冷冷地说。
“那你学鸭子叫一声给我听听?”
“你让我叫我就叫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那我叫给你听听?”
“你先叫再说。”
“嘎,嘎嘎,嘎嘎嘎……”我眨巴眼睛。
“……”
“该你了。”
“嘎嘎嘎,行了吗?”
“嘎。”
“江南的鸭子已经够多了,不需要我的小楼里再多出两只。”花满楼叹气的声音阻止了我和陆小凤继续比赛鸭子叫。
“听见没?陆小鸭?”我揶揄地用胳膊肘怼怼旁边的陆小凤。
“雷二,你能不能正经一点?”陆小凤叹了一口气,好像他是个很正经的人一样。
“我一直都很正经。是你带坏了我。”我一本正经地说。
“有什么事快说吧,我听着。”
陆小凤又叹了一口气。
不出我的意料,陆小凤这家伙来找我一定没有好事。
陆小凤是一个很倒霉的人。
有多倒霉呢?
他追查什么事情,最后总是莫名其妙追查到自己的朋友身上了。
这次也是一样。
“你知道翁天杰吗?”陆小凤问我。
“太知道了,义薄云天翁大爷,有求必应及时雨,朋友多得简直可以和你比。据说这位只要是朋友张口求到他的头上,就是天上下刀子,或是他自己饿死,他都要尽自己所能,倾囊相助那个朋友的。而且我听说翁天杰翁大爷有七位过命的兄弟,都是极其讲义气的人,他们的义气深重到,就算是皇帝下旨让他们互相内斗最后赢的人封大将军,他们也是不肯的。”我往嘴里扔了颗豆子,然后把摇椅摇了起来。
“对,他为人豪迈慷慨,向来急人所急。”陆小凤语气有些沉重。
“那你知道铁传甲吗?”他又问。
“江湖上人称铁甲金刚的,横练铁布衫的那位?”这个铁传甲我就不算太熟悉了。
“他们不会都是你朋友吧?”没等陆小凤继续卖关子,我突然反问。
陆小凤这人,就算是皇帝老子有一天突然说自己是陆小凤朋友,我也不会觉得意外的。
坐在我身侧的男人摸了摸唇边的胡子,轻轻点了点头:“是。”
而后他继续说道:“翁天杰死了,死在自己家里,翁家庄上上下下无一幸免,整个庄子被人焚毁于尽。”
“我查了很久,凶手也找到了,是云山寨联合老山寨干的,但是这里面还有疑点。”
“什么样的疑点?”
“有人半夜里打开了翁家庄的大门。”
“翁天杰被人出卖了?”
“是。”
我皱眉思索了起来:“你不会无缘无故问我知不知道铁传甲,难道出卖翁天杰之人是他?”
陆小凤神情中竟极少见地出现了一抹为难:“我认为不是,但是只有这样才说的通。”
我毫不犹豫:“我更相信你的直觉。”
他笑了笑。
陆小凤这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那就绝对有什么猫腻,这是我认识他后根据事情经验而自动做出的总结。
“那铁传甲怎么说?”我继续问。
“他什么都不肯说,不仅不肯说,还找个机会跑了,跑得人影不见。”
跑了?!这反应不对劲吧?
我坐起身来观察陆小凤的表情。他本来后靠椅背闭着眼睛,此时听到我的动作声,无奈地睁眼看了我一眼。我眼尖地感觉到他的目光里有点纠结之色。
难道陆小凤真的猜错了一次?
我不解地问:“他既然跑了,那不就是做贼心虚,恰恰证明了是他做的吗?”
“我觉得这件事其中有我不清楚的内情。”陆小凤上身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什么内情?”
“我不知道。”陆小凤耸了下肩膀,又回到了那种无奈的模样。
“……”我无语,“那你找我是为了什么?先说好,你都找不出来铁传甲,我就更找不到了,我对中原并不太熟悉。”
“我不需要你帮我找铁传甲,我要你帮我查一件事:当初经常在东平府劫道的人究竟和京东西路的绿林有没有关系?”陆小凤转头看向我。
“六分半堂执掌大半个绿林,这种消息应该查得到吧?”
绿林?劫道?还要是六分半堂的消息?!!
你当我是许愿池里的锦鲤有求必应?
我面无表情看着随地大小愿的陆小凤,翻了个白眼:“我爹是出家了,不是死了。我还没继承六分半堂呢,您另请高明行吗?”
“不过你要说京东西路……那边不是山东地盘?要不我帮你问问孙二,让他查查?”当然了,作为朋友我也不能太无情。正好孙二天天蹲我家里什么事不干,不如拿出来用用。
孙兰醉在的孙家毕竟是武林十三家之一,在那边算是妥妥的地头蛇了。
“就他了。”陆小凤立即点头。
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陆小凤答应得太痛快,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让我去问孙兰醉。
花满楼本来是很安静在楼下侍弄他的宝贝花草的,此时却突然出声了:“你和孙兰醉……”
他是在和我说话。
他知道我和孙兰醉过往的,我们认识得很早。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痛快地给了他一个一如既往地答案:“就是朋友,没有别的了。”
我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死了一样。
陆小凤坐了起来,有点担忧,又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一样看着我。
“反正我和孙二是不可能的。”我展示给陆小凤看的表情近乎冷漠:“从我废了孙家的‘裹诗布’起,我早知道了。”
“有时候门户之见没那么重要的。”陆小凤有点想劝我。
我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
我可不想跟孙二上演孙密欧与雷丽叶——
他是神枪会孙家的分支,我是江南霹雳堂的继承人。
身份如若天堑。
神枪会孙家,一个试图染指中原江南的世家。和雷门一样,分为主支和分支。
主支整日里以破解雷门火器为梦想,做出来的“裹诗布”曾经专克雷家堡火|药。
分支则外出发展,为发展势力寻找机会。
神枪会孙家曾经是江南霹雳堂的大敌,所有姓雷的人听到姓孙的人都要警惕起来。
直到江南霹雳堂出现了我。
神枪会的主支最后是废在了我的手上:
我横空出世,改进了雷门所有的火器,孙家曾经几十年的研究成果,朝夕之间毁于一旦。而那个时候,我甚至还不是江南霹雳堂的成员——我那时候属于移花宫,是移花宫弟子,火器只是我的玩票而已。
孙家的主支受不了这个打击,废的废,毁得毁,不过几年,作鸟兽群散。
孙家的分支虽然直面我不经意间带来的冲击,但也收到了极大影响。
孙家和雷家只要没疯,肯定要拆了我俩。
“我看孙二不像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啊。”陆小凤摇头叹气,警示我。
我却朝他摆了摆手,说了件少有人知的事:“得了吧,你不知道,从那年起,孙二再没去过江西……”
十年前。
我正式离开移花宫,封刀挂剑成了江南霹雳堂继承人的时候,孙二来找过我。
那年江西罕见的下了三天的雪。
孙二在雷家门前等了三天三夜。
那时族长还是雷门代掌门,他亲自问我要不要出去见孙二,我娘当时就站在一旁,瘦的见了骨,偏偏眼睛亮的吓人。
我摇了摇头说不见。
族长很欣慰。作为奖励,当时雷家最年轻一辈最出色的男孩子雷鸩作为奖励留给了我。
雷鸩被逼着跪在祠堂里发下重誓,明言此生非我不娶,无论我是否会嫁人。
雷鸩那天的脸色一点都不似平时的苍白,反而殷红若血,和祠堂的大门一个颜色。
族长雷满堂眼底尽是满意之色,还对他一向视而不见的我娘点了点头。
我再见到孙二已经是我彻底封刀挂剑,坐稳江南霹雳堂继承人之位后了。
那时候孙家主支没落得出奇,若不是分支中出了孙白发这样的奇才,恐怕孙家要被逐出武林十三家之列。
孙二也不复当年的轻衣快马般纨绔,作为孙家分支竟然在江湖上闯荡出了孙氏“双兰”之一的称号。
我和孙兰醉再逢时是巧遇,他笑得一如既往的开朗。后来,他也总是来找我,明里的,暗里的,像之前我们没经过任何事一样。
只是他再也不去江西了,只会来杭州,阿纯这里。哪怕阿纯很不待见他,他依旧来,直到等到我为止。
“你们……唉。”楼下花满楼轻轻一叹。
“我早就没事了,别担心,”我顺便向楼下探出脑袋恬不知耻:“对了,我要那个寒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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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百花楼抱着花满楼送我的寒兰离开的时候,我的心底却并不像脸上的表情一样平静。
孙兰醉这家伙怎么说也算得上我的初恋,提到他偶尔让我心情低落一下还是不难的。
那个时候,我在外闯荡江湖认识了孙二。他是孙家分支,我是移花宫弟子,少年少女,意气相逢,走马江湖,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只是两个人不巧,更适合相忘于江湖。
寒兰香气隐隐的,很好闻。
我轻轻嗅了一下,心想:如果它花开的时候,孙兰醉还没有走,那我就赶他走吧。
没有谁是一定要去等的。
回来啦,猫猫好多了,只要再去医院挂水就好了,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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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鸭子与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