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正午的日头也猛烈。
本因少女甜美笑颜觉得心神一松的守城卒,见一位紫衣白发童颜老人找茬,心情颇为不妙。
不过——
下一刻少女就帮他找回了面子。
“我们的货物有没有问题,兵大哥自会检查,老伯你想要做什么?”叶青隐江湖经验不足,人情世故这一套耍得不利索。
给人面子什么的,全凭心情。
就是因为她的不高兴摆得太直白,以至于这一句话听着就满是真心。
守城卒感到开怀,反谴责梁子翁:“老翁,何事?如果没事的话,不要妨碍公务。”
气闷梁子翁敢与江湖人横着来,却不敢随便惹身上挂着官职的人。
别看守城卒官位小,但是在这等权力交接之际,还能安排在重要来往城门口的,指不定混了谁人的心腹。
他哪里敢随便得罪,只能好声好气阐述自己丢失了大批珍贵的药材和一条蛇:“老夫只与这位女娃娃有过龃龉,若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女打断:“老人家这么蛮不讲理,仇家恐怕不止我一个吧。就因为昨晚比武输给我,你就一口咬定我是拿走你东西的人?”
她昨晚讲多少道理了,对方愣是不听。
屁股开花了还要翘着前来找麻烦,一看就是个熊老人,缺点儿教训。
“你!”
叶青隐歪头:“我怎么了,我可是个好姑娘,特别讲道理。”
还有耐心,一次不听,她还会规劝第二次第三次,要是再不听才动手。
打完后也不嫌弃他们不乖不听话,继续苦口婆心。
天底下哪里找她这样的好人。
少女鼓着脸颊看梁子翁,满脸都写着“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伐”。
“检查的事情本来就是人家兵大哥的职责,人家当然会细致检查,要你教?”
兵大哥挺了挺胸膛:“不错。”他招呼上一同检查的几个守城卒,一辆辆车马检查过去。
听老翁形容那大蟒蛇的模样,他也不相信这么娇小可爱的小姑娘能打得过,还要拿走。
哄谁呢。
梁子翁生怕对方做了什么暗格手脚,一直跟在旁边盯着,惹了守城卒无数个冷脸,最后被冷斥赶到边上去。
叶青隐顺着自己胸前的小辫子,一副淡定模样,等守城卒搜完放行,又奉送一枚甜甜的笑:“多谢各位兵大哥了,幽州城的安全,可多亏了你们。”
少女长得白白嫩嫩,模样又好看,说话又真诚好听,一身柔软宽松的青衣,就像是小仙子落在人间一样。
一番话说得守城卒脸红了,精神抖擞起来,干活都特别有劲儿。
驾马之前,少女还特意回首,冲满脸不可置信的梁子翁扮了个鬼脸。
气死他。
心情甚好的叶青隐,甚至还哼着小调出城。
出得幽州城还不算安全,他们不敢放松警惕,就怕梁子翁还搞夜袭。
穆念慈特别担心此事。
“嗐呀,安心。”少女耍着要用来烧火的棍子,看着正在炮制的蛇胆,不太在意道,“他最多只能打过你和穆叔,茶花大哥都能制服他。我们不会有危险的。”
穆念慈、穆易和茶花:“……”
这姑娘说话,咋一时甜一时扎嘴。
当晚,梁子翁果然夜袭。
听到动静的穆念慈立马翻身摸剑,摇醒少女:“小隐,有人偷袭。快起身。”
叶青隐痛苦起身,眼睛都没睁就捡起旁边的石头往前面一丢。
“烦死了,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你不睡觉别人不睡吗?人不睡野兽也要睡了,野兽不睡花花草草都要睡了。”
“做人要有功德……”
巴拉巴拉。
“再吵,把你吊粪坑上感受五谷轮回之道的真谛。”
没有回应。
苏梦枕忍住笑意,低咳两声,提醒她。
“你已经把人打晕过去了。”
叶青隐:“……”
他居然没听到教训!
更气了。
生气的叶青隐,顶着还没睡饱的怨气,挥笔写下对梁子翁的控诉,洋洋洒洒凑了两页纸。
写完,撕下来塞进对方衣襟里,用绳子把他绑起来,点了哑穴吊在附近乡间的茅坑里。
使坏的少女没有把人悬在坑上方,而是悬在坑下方。
天蒙蒙亮,村里的人起来去菜园锄草,途径茅坑进去解开裤子排放了一宿的废弃物。
青灰色的晨雾中,他也看不清楚坑底什么个情况,只是听到了吱吱呀呀什么东西摇摇晃晃的动静。
“鬼、鬼啊!”
梁子翁平日就经常神出鬼没,几日不见他,根本没有人发现,还是完颜洪烈有事相找,派人四处寻,才在据说闹了“厕鬼”的乡间把人捞了出来。
人出来以后,就有些疯疯癫癫的,身上那股子味道好像已经腌得很深,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疯子没法担任医师一职,完颜洪烈可惜一番,把人丢了出去。
不过,那都是后话。
现在的少女,岔岔在册子上记下今日被叨扰的不满,墨迹还没干就“啪”一下盖上,丢回背囊里。
天色将亮未亮,重新睡下也睡不了多久。
商队干脆收拾车架,提前启程。
走了几日,终于平安抵达河间府,回到大宋境内。
河间府多金兵骚扰,也不算太安全,他们又赶路几日,离开河间,到了德州与拿走杨将军首级的兄弟汇合。
恰好,之前在河间一战中的伤兵,大都被遣送回家或安置在德州。
叶青隐想要把药材和用药炮制过,制成肉糜的蛇肉送给伤兵。此行也算是顺道。
抵达德州那日,大家才算松了一口气。
商队带着他们拐进了一条巷子,在一座稍大的院子前停下车架,开始往里面卸货。
“这里是苏大哥的地方?”
叶青隐打量着眼前称得上质朴的宅子,总觉得和苏梦枕身上的气质有些不够吻合。
若是不看对方那双眼,光是看那病弱的模样,倒是有些相贴合的地方,但是她总觉得——
少了点儿璀璨和静默的傲然。
苏梦枕正想开口回应,门内却出来一个留着短髭短须的壮汉,向他疾步走来。
“公子。”
许久不见他,苏梦枕轻笑着拍拍对方肩膀:“无愧,一切可好?”
师无愧嘴笨,不太会说话,公子问他好不好,他就只会回应:“好。一切都好。”
他瞧见了站在苏梦枕一侧的少女,多瞥了几眼,但也不会主动开口问。
还是苏梦枕主动介绍:“这是在河间府认识的小隐姑娘。这是我们楼里的兄弟,师无愧。”
“小隐姑娘。”
“师大哥。”
进门坐下一番问候与相见,穆易他们才知道,原来苏梦枕竟然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
他感叹:“江山辈代英雄出啊!”
想不到对方这么年轻,就已经执掌了金风细雨楼这么大一个帮派。
说是帮派其实也不够恰当,毕竟一般的江湖帮派,绝无可能与朝廷有所牵扯,但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这两个在京师势力对半开的帮派,都与朝廷有所牵扯。
歇过一口气,等弟兄将杨将军的首级送来,苏梦枕便叫师无愧把杨将军的躯体也抬出来。
叶青隐好奇:“你们怎么会有杨将军的尸体?”
茶花瞥了握拳咳嗽的苏梦枕一眼,小声嘀咕道:“我们公子从尸体堆里挖出来的。”
河间一战,大宋惨败,将士的尸体都是被金兵随意掩埋在战场上,根本没有宋兵去收拾打扫战场。
还是他们楼主听闻此事,不远千里奔来翻尸山血海。
师无愧接过弟兄递来的木盒,将其打开,露出里面简单处理过的首级。
苏梦枕伸手要去捧,被叶青隐压住他的手:“苏大哥等等。”她从自己的背囊掏出一套羊肠手衣,替他戴上。
“你身子弱,还是要讲究些。”
少女常年练武,手指看着白皙细长,但是也微有薄茧,指节格外有力。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扫过手背。
沉浸在英雄落暮悲伤中的苏梦枕,只是轻轻颔首,便亲手把尸首合在一处。
少女瞧着棺木里面的尸首,有些不忍心:“怪可怜的,要不我用针线替他把脑袋缝好,再重新整理一下遗容。”
“要不这家里人瞧见了,多难受啊。”
肉都快要烂没了。
苏梦枕抬眼:“你还会这个?”
“嗯。”叶青隐已经开始翻针线,“以前阿娘带我在义庄呆过几年,缝合过不少破破烂烂的尸体,有些可碎了,我都能给缝好。”
破破烂烂、碎……
茶花被她的形容弄得胸口发闷,有种想吐的感觉。
翻出针线,少女花了一个多时辰将脑袋和尸体缝合起来,又用易容的用具给尸体把肉补上,添了些防腐的香料在棺材里。
“好了。”
她抬手想要擦擦汗,闻到一股浓烈的尸臭味,只好作罢,忍着汗水淌下来,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下一刻。
一只带着浅淡药香味的手便伸过来,替她擦了擦几乎要落在眼珠子里的汗水。
叶青隐仰头,对上了苏梦枕那双无时无刻都像燃火一样的眼眸。
她微愣了一下,旋即眉眼舒展开,嘴角上翘,奉送上一个大大的笑容:“多谢苏大哥。”
背后的穆念慈,默默将自己手里的帕子塞回袖子里。
罢了,没她的事儿。
尸首整理妥当,所有人都默然敬酒,给这位护卫边境到最后一刻的英雄送行。
“无愧,你待会儿就带着棺木出发,走水路前往明州,我们晚点赶上去。”
师无愧心中好奇自家公子还有什么事情,可他惯了听令,最终也只应一句“好”,便点齐人手出发。
午后,苏梦枕喊了几个兄弟,将几个大缸里表面铺的一层山野货取下来,直接拿去卖了换米面冬衣,底下的药材和蛇肉糜用几辆板车运去老兵现在住的地方。
穆易和穆念慈他们也跟着前去。
老兵住的地方,是德州出了名的贫民窟,成分十分复杂不说,环境也特别差劲儿。
巷子窄小,出行不便,四处都是横流的污水,水渠堵塞了也没人处理,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恶臭。
闻过师腐味道的叶青隐也皱眉。
他们停在巷子口,对面走来一个缺了一条腿的老兵,艰难扶着墙,用手里已经裂成刷子的竹竿去疏通渠道。
还有一些废了手的,只能用脚挪着,踩住脏污的碎叶片之类的脏东西,由另一人扶住竹筐,把东西清走。
一个人做不成的事情,就和昔年战友两人一道。
纵然残废,他们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
可大宋却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
如同穆易和穆念慈这样,常年走南闯北,见过人生百态的人都忍不住眼眸中的热泪。
“难道这就是大宋守家卫国的将士该有的下场吗!”
他们上前,接过几人手中的东西,帮忙把废弃的**黄叶清走。
得知他们要送来米面冬衣,还要送药材,给他们看病,帮他们清理破烂的屋子,这群残疾的老兵有些不太好意思。
麻木脏污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搓着手一个劲儿道谢。
就算是道谢,他们翻来覆去也只会嗫嚅那两个字,说不出更多的好听话。
“多、多谢。”
“多谢了。”
不过,这里面也有些刺头,因不公平的待遇生出怨愤,想要抢劫他们或者其他更残弱的老兵。
他们被压制后,还怒吼反驳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欺负老兵的少女:“弱者,难道不该被欺负吗!”
凭什么他们是这样的下场,就不能向更弱者下手了!
叶青隐垂在袖摆里的手握紧。
“不该!”
“就因为你们都是弱者,所以才更应该互相帮助,才有力量抵御那些比你们强的造成不公者。”
读过几日书的残兵震喉大笑:“谁会愿意蚍蜉撼树。”
叶青隐目光沉静,盯着他还没死的眸子:“总会有人愿意改写不公的命运。”
这不该是他们的余生。
残兵忽地安静下来,静静凝视她的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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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总会有人愿意改写不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