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季节的城外,一场雨带来的阴霾本不会持续很久,可是划破晴朗的雨水在此时此刻,却试图将荒土一寸寸丈量过去。
雨持续在下。
霞阳关右边的隧道内。
楚留香已从眩晕中恢复,不知何时跳下路轩的后背,自行走到隧道深处摸索机关。
出乎他意料,石壁除了光秃秃的硬石和虫子,什么都没有。
“别看了,我第一次下来时就找过了,机关不在墙壁上。”路轩在他背后抱胸倚着墙,神情自在。
岩壁是粗加工遗留物,上面只有偶尔爬动的人面虫。
隧道走到底,黑暗中只剩下毒虫被剑斩杀的悲鸣,火光摇曳,逃窜的毒虫如潮水般涌向角落。
不对劲。
楚留香一边探索岩壁,一边余光观察路轩。
右边的隧道弯弯绕绕,也没出现分岔口。
他们进隧道后,路轩便开始斩杀隧道里潜藏的毒虫,密密麻麻的剑光照亮隧道,抢了火折子的饭碗,使其无所事事。
差不多杀了一路,奇怪的是,他每次只令四分之一的部分毒虫存活,并不断向隧道深入。
驱赶这些虫子可以为他带来线索?他的'王霸之气'会是哪部自己没见过的功法?
楚留香实在好奇得心痒痒,然而他知道如果自己对路轩的行为表现出一丝兴趣,这人绝对会得意大笑,楚留香甚至能想象出他上挑的眼角是何等笑意盈盈。
平白无故的,他不想让这人露出猖狂的笑容。楚留香满怀惆怅地想,这和走路太过嚣张会被人揍是一个道理。
“我很好看?”路轩忽然直视过来,笑嘻嘻地指着自己,“怎么样,这张脸、这具身体是不是无可挑剔。”
果然没脸没皮。
楚留香淡淡地收回窥探,转而光明正大盯着路轩,无言微笑。
路轩很镇定:“那,你有线索了?”
楚留香笑容减弱几分,没有答话。
即便他努力过了,即便他不知道比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是没办法阻止猖狂的笑声回荡在隧道内。
“没有线索就对了,这局是我胜了!”路轩——险恶的男人——带着自得这样说。
“不过败者也有奖励。”险恶又自得的男人笑了几声,朝楚留香掷过去一个小物什。
“这是......”楚留香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扳指。
透明如莹,没有半点杂质,白得匀称。色泽淡明,实属上品。
楚留香看了看,忽而一笑:“它定是你在竹林铁笼的白骨身上拿走的。”
“这玉成色极佳,与竹屋内室的玉枕质地相似。”
路轩仍嘻嘻笑着:“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大、侦、探。”
本来一向轻快的男中音,此时偏偏被他压低了声线,舌尖抵住柔软的上颚,把那个称呼除却调侃外,不知为何还被他念出了别样的意味,气流卷过两派贝齿的同时让楚留香想起了海浪起伏的沙沙音。
楚留香定定地望着路轩干燥的嘴唇,想的却是湿润的舌齿。
片刻,把扳指抛回去,压下莫名浮现的感觉:“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白玉扳指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路兄可否告知在下?”
“好说。”他伸出一只手精准接住扳指,把它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暗自发力,那扳指便弹了上去。
楚留香配合地抬头看去,头顶果真有一片毒虫围成圈,这便是驱赶虫子的终点。
中心是不明显的凹槽,弹进去的白玉扳指竟然正好与凹槽严丝合缝。
圆形石板沉重地发出嘶吼,隆隆作响,开启大门。
若非机关牵引,以普通人的视力是瞧不清这隐藏在暗处的狡猾者。
二人跳上去,门后别有洞天,竟是一间完全由弧线构成的球形密室。
密室不大,里面什么也没有,恐怕十人足以塞满,表面光滑如镜,能印出两人模糊的影子。
黑暗中楚留香换了一支火折子,亮光重新充满密室,他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叹道:“密室的主人对机关术实在执着。”
进入密室后竟然还要找到隐藏的机关,这名机关师也太谨慎了些。
路轩摸索着石壁,回道:“扳指是白骨的,说明他的真实身份并非是玉郎。”
毕竟在一心只为圣贤书的时代,一介书生若是有空去研究什么劳什子机关术,才是异类。
楚留香笑道:“此玉郎非彼玉郎,縻姑娘好聪明的手段。”
那具白骨并非是喜爱玉的书生玉郎,而是喜爱玉的机关师。一直以来他们都被这个名字误导了。
路轩用剑斩石壁:“火折子烧的挺久的了,这儿有应该特殊的通气设备。你小心别被剑气伤到。”
可是凌厉的剑气根本没有在平滑的石壁留下一点痕迹,这石壁比练了金刚不坏身的四条大汉还坚硬。
如果没猜错,这也是用第一峰的石料打磨而成的。
“表面看不出有缝隙,不对劲。”楚留香摸索石壁,时不时附耳倾听。
路轩还在暴力解密没有回话,突然“咔哒”一声,一只莹白色抽屉从他面前弹跳出来,惊得他连连后退:“还真有用!”
楚留香笑道:“若是你那法子有用,天下的机关师就都没饭吃了。”
听他语气,这机关就是他开的了。
路轩挤过来:“你是怎么找到机关的?”
楚留香:“你说此地密闭却能顺畅呼吸,石壁后定然还有暗设的机关。”
路轩的眼睛闪闪发光,道:“然后呢?”
楚留香道:“我用内力附于掌上,顺着石壁走一圈,便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
怪不得他的手明明没有接触石壁,脸上却还是十分认真的神色,原来是有内力相隔,方才差点以为他在玩行为艺术。
路轩点头,若有所思:“因而你在已知自己手掌的内力振动频率下,内力为掌打向石壁,继而感知到石壁返回的振动频率。这样你就知道暗设的机关在何处了。”
“虽然有些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楚留香拿出抽屉中的纸张,眨一眨眼,笑嘻嘻地道,“但你或许说对了。”
路轩盯着他露出的俏皮模样,心中暗恨自己没有内力。
可恶啊。
过了一会,他才凑到楚留香旁边看纸张上写了什么,只瞥了一眼,他的脸就变得皱巴巴,比之“地铁老人手机”有过之而无不及。
纸上密匝匝的全是字,勉强认得字体是行楷,但是芝麻大小的字挨在一起,保准现代人看得头昏眼花。
纸上写了:
“当你看见这些话时,我已死了。我是机关师梧桐。事态紧急,你且听好。”
“以前我是谁不重要,五年前为精进机关术来到中原,我被劫匪一路绑到此处,被梨花救下逃脱,后来在八丘岭定居。”
“梨花即縻云相的婢女,她本无名。我与阿梨相识,最后结为夫妻,就是那时縻小姐赐予我们两个名字。她身边还有一名手下叫恶枭,恶枭是縻云相偶然救下的一条好狗。”
“一切伊始于三年前,一次庙会,縻云相碰见了她的真命天子。他们互相叫对方‘玉郎’‘三娘’,玉郎去京赶考的那两年,我建了竹林,那儿本是他们两个的隐居处。后来玉郎始乱终弃,竹林小屋才渐渐弃置。”
“縻云相疯了,抓来玉郎和他的情人,一个囚于竹屋地下室,一个洗脑成地位低微的采药女。为了使两人听话,她不惜去求平一指得到唤醒九天夺魂蛊的方法。”
“唤醒它的方法就是献祭一名纯阴体质的女子。而阿梨正是纯阴之体。”
“九天夺魂蛊是极为邪门的一种蛊虫,古书中也只记载了一部分。幼虫能释放一种神奇的致幻剂,可使猎物不知不觉中招。縻云相这几年已通过水源往城里释放大量幼虫。她可消耗气血来孕育人体内的幼虫。她是母体,一切的源头。”
“夺魂蛊需九日便能夺取心智,判断的方法是昏迷次数,五次之后必然失去身体控制权。杀死夺魂蛊的方法很简单,只要运起你们中原人所说的真气,将未成体的夺魂蛊逼成肿包,再切除,逼出毒血即可。竹林地下室便有专门排出毒血的玉石针,穴位为血海穴、合谷穴、足三里。”
“每年夏秋之交,人间阴气渐盛,天上南方朱雀七宿显现,朱为赤色,朱雀尾部的轸宿性水,为极阴。血月与轸宿同时出现的夜晚,阴气大盛,縻云相必会在此时利用八丘岭的天然山势作为阵法,吸收天地阴气化为功力,到时她便能瞬间操纵体内有成年蛊虫的人。”
“八座峰顶作为八个阵眼,只要使八丘岭阳气胜过阴气,阵法自然而然便破了。而她居住在八丘岭的中间平地深处,是我亲手设计的大宅。杀死她,一切都将终结。”
“我恨阿梨的愚忠,我恨縻云相的无情,我恨恶枭的怂恿,我恨自己的懦弱。痛苦时时刻刻纠缠着我,深入骨髓,我已深陷泥潭中只能以自身去对抗她,若我身死,你就是最后的希望。”
“梧桐敬上。”
楚留香读完纸张,拿出第二张,那上面只有宅屋的三幅平面图。
耳边忽然传来路轩的声音,他问:“你晕了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