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石观音对大沙漠的熟悉不输东门出云,这就导致东门出云带着沈轻离疾驰了三天三夜,几乎追出了大沙漠的地界,仍然没有追踪到石观音的身影。
这三天三夜里他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日夜兼程地赶路,却仍然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反观沈轻离,跟着东门出云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赶了三天的路,从第一天的偶尔冒几句话,到第二天沉默不语,直到第三天终于坚持不住,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东门出云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随着他下落的去势落到地上。
往前疾驰的东风又往前跑出了好几丈,这才发觉把主人落下了,又连忙踢踢踏踏的跑了回来。
东门出云拍了拍沈轻离的脸颊,“你怎么了?”
“我……”沈轻离微微睁开眼,虚弱的看着他,喉咙发出低哑干涩的喃语,“我……我饿……我渴……”
东门出云想也没想,“饿了怎么不……”自己吃饭喝水?
他忽的反应过来,缄默不语。
东门出云本身体质特殊,他虽好口腹之欲,却天生对饥饿的忍耐力超出常人,且身体也不容易感到疲惫。
曾经有一次闭关之时,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了一个月,最后只是身形消瘦了些,其余却是毫无损碍。
而他往日出行之时,身边也只有身为傀儡人偶无须进食的金刀卫,就连东风和西风都是他抽出的偶卡,虽然可以进食,但也并非必要。
就是身为凌天弃的时候,偶有带着断魂庄弟子一同出外执行任务之时,那些弟子们自会料理好自己的吃食饮水,无须他这个庄主费心。
正因他本身因为抗力极强,往往出行前弟子们送上的干粮清水都被他搁置一边,久而久之,弟子们也不再为他准备这些出行物什,他本身也并没有这个意识。
这种种惯性之下,再加上一心惦记着被掳走的徒弟,让他一直没有意识到沈轻离并不是傀儡之身的金刀卫,也不是经过各种残酷磨炼的断魂庄刺客,而是一个重伤未愈没多久的伤患。
且这伤患被他匆匆带出来,身上定然是没有准备好食物和水的。
东门出云难得的有些愧疚。
他没多话,带着人翻身上马,把浑身无力的沈轻离放在身前,换了个方向。
沈轻离软软的靠在他身上,随着马匹行驶时的摇晃颠簸,脑袋在他颈间不断磨蹭。
东门出云看了眼他头发上沾着的沙尘,想想是自己先把人给饿晕的,也只能暂且忍了。
又疾驰了半盏茶的功夫,前方出现一点绿意。
那是一处不大的绿洲,青翠的绿意点缀在黄沙之上,中间一个小小的湖泊,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到达这处小绿洲,东门出云带着人下了马,扶着沈轻离在湖边坐下。
看着对方仿佛人事不省的样子,他想了想,直接鞠了一捧水浇在对方脸上。
沈轻离打了个激灵,立刻醒了过来,迷蒙着眼睛看他。
东门出云摘下兜帽,对他扬了扬下巴,“喝水吧。”
沈轻离动了动手臂,声音虚弱而低哑,“我没有力气……”
东门出云只能摘了个大些的草叶,折成碗状鞠了水喂给他。
连喂了三次沈轻离才摆摆手表示不要了。
东门出云这才有闲暇料理自己。
他脱下披风,整个人伏下身,把脸埋进湖水里。
在水中闭气片刻,这才扬起身体,满足的晃了晃脑袋,晶莹的水珠伴随金发飞扬,仿佛落水后抖毛的猫儿。
一滴水珠从高挺的鼻尖落下,滴落在上唇红艳艳的唇珠上。
他不自觉抿了抿唇,舌尖微露,将那点水液舔去。
随即伸手抹了把脸,口中发出一声喟叹,这才转头看向沈轻离,“吃鱼吗?”
沈轻离收回目光,“……吃。”
东门出云便拈起一旁的披风,往水中一甩,飞快搅动,顿时碧涛微涌。
数只巴掌大的鱼儿被浪花卷起,落在湖边的草地上不停蹦跳着。
东门出云留下四只,西风叼走了一只,剩下的尽皆放回湖里。
火堆很快升起,不到片刻,鱼肉的焦香就漫开了。
东门出云亲自烤好了鱼,递给沈轻离两条,“不好吃,将就着垫垫肚子吧。”
毕竟这荒郊野外的,也没有什么酱料调料。
虽然他的卡池仓库里存了许多热腾腾的美味佳肴,更不缺少庖厨用具和调料,但如今却是不好在沈轻离面前拿出来。
沈轻离接过鱼咬了一口,果然,鱼肉烤得很好,外焦里嫩,但因为缺少调制,味道寡淡,称不上难吃也称不上好吃。
东门出云却是一口一口慢条斯理的把两条鱼吃完了,他姿态从容优雅,仿佛是在成名大酒楼里享受精调细荟的山珍海味,而不是在这荒野绿洲里将就吃着寡淡无味的烤鱼。
沈轻离觉得眼前人当真是一位矛盾又奇妙的人物。
漠北刀魔喜华衣美食,爱金玉宝石,通身华贵举止有度,仿佛富贵乡中养出的金尊玉贵的王孙公子。
然而他却是能年复一年的安居于这荒凉偏远的黑沙漠,更能屈居于这一方小小绿洲中,亲自生火烤鱼、安然食用这粗陋至极的食物。
“以你的武功财力,若进关入中原,定然也能逍遥一方,为何却甘愿蜗居于这一处黄沙漫漫的贫瘠之地?”
东门出云有些惊讶,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毫不自谦的说,他留在大沙漠,是许多人所乐见且衷心期盼的,他们自然不会去提出这番质疑,从而引发他离去的后果。
有许多人认为他留在大沙漠,是为了镇守这处各方交流的要道,好让东进西出南来北往的商队得以平安,同时也防止东北部的蒙古人借道扣关,侵扰关内大宋百姓。
总之各有各的理由,但其实最简单的是……
“这里有什么不好吗?”东门出云笑意明朗,在这小绿洲中,仿佛又添一抹清凉。
地偏人稀,荒凉贫瘠,水源稀缺,只有漫天的黄沙和酷热的太阳,有什么好?沈轻离在心里反问。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东门出云眸光微亮,神情悠然,“七年前,当我……当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此种景象,那时当真是觉得——美极了。”
沈轻离想起这一路黄沙,想起自己吃过的沙子吹过的刀风晒裂的皮肤,顿时沉默了。
再看那漠北刀魔,金发亮丽,双唇润泽,皮肤光泽细腻,好似迎风招展的鲜花,全然不见被风沙酷热摧折的模样。
“这七年来我走过许多地方,自然也入关去过中原,”东门出云不知他的心思,继续道:“中原有秀丽江山,有绿树成林,江南更有烟雨长堤,西湖美景,令人魂牵梦返。”
“但沙漠有美丽的落日,有更广袤的天空,还有更大更亮的月亮。在我看来,它们都一样美。”他脸上笑意加深,碧眸中仿佛含了两汪春水,“可是中原不需要漠北刀魔,大沙漠需要,所以我留在这里。”
大漠金刀,本就该属于沙漠。
他的声音和煦轻缓,却带着无从动摇的决然。
沈轻离恍然明白了,翱翔于天空的雄鹰,想要的是更广阔的旷野与天空,而不是江南的繁华锦绣、荫树狭林。
即使囿居于这一方偏远沙漠又如何,自三天前那一役,恐怕中原再无人不知天下第一刀的姓名。
接下来二人没再多说,东门出云等沈轻离吃完了鱼,又用草叶鞠了一捧水给他,“来,喝点水解解腻。”
沈轻离受宠若惊,这回却没有理由再让他上手喂了,只能抬手接过缓缓饮下。
一抬眸却对上东门出云的视线,顿时心头一跳。
东门出云微微倾身,“吃饱喝足了吗?”
他长着一张天生带笑的仰月唇,唇色红艳,上唇一点唇珠,五官深邃浓艳,这副样貌若是配上白皙肌肤,对男子而言定然过于柔美。
幸好他却是一身蜂蜜色的皮子,配上那温和多情又犀利外扬的碧眸,竟融合成了一种艳丽又柔和、雍容又张扬、深沉又华贵的特殊气质。
尤其那双碧眸看着人的时候,上扬的眼尾是凌厉的,眼眸却仿佛碧水清波一般柔和,仿佛要将人看到了心里,再加上那总扬着唇角的双唇,直让被注视的人产生自己是他心中唯一的错觉。
沈轻离微一点头。
东门出云抓住他的手臂,霍然起身,“那就继续赶路吧。”
一边一个呼哨,唤来在湖边甩着尾巴喝水的东风。
东门出云用披风将沈轻离裹巴裹巴放上马,自己也上了马背,策马离开。
又疾行了几天,偶尔入夜休憩片刻,两人一骑就到达了罗布泊。
黄昏暮色之下,已有一道鬼魅般的人影候在那里。
东门出云勒停马,“好久不见。”
那人面覆黑巾,看不清面貌,单手对东门出云行了一个拱手礼,另一边的衣袖空旷摇摆,原是个独臂人。
他话语简洁,“快活王将于两日后与幽灵宫主白飞飞成婚,沈浪朱七七王怜花及熊猫儿被擒,凌云公主与琵琶公主被幽居于快活王后宫,暂无危险。”
“辛苦你了。”东门出云微一点头,“你且隐在暗处,莫要露了行迹,有事我会唤你。”
那人微一点头,消失在夜幕中。
东门出云继续策马前行。
夜色静谧,只能听到马蹄带着节奏啪嗒啪嗒的踢踏声,一种微妙的沉默蔓延开来。
沈轻离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刚才那人……是金无望?”
东门出云轻笑一声,意有所指,“他蒙着面巾,又失了一臂,你居然还能认出他?”
沈轻离无言。
东门出云不以为意,接着道:“他确实是快活王座下财使金无望,因断了一臂,被快活王厌弃追杀,数月前被我的人救下,之后在我这儿做一军师兼账房。”
沈轻离眸色沉沉,只作沉默。
东门出云的脸在夜色掩映之下看不清神情,只语声中含着温和笑意,“你对快活王果真仇深似海啊,连对他座下的人都这么了解,刚才那么短短一错眼就认出来了。”
下一刻,风声骤起,东门出云也不拔刀,上身后仰,躲过当胸而来的一掌,双方你来我往对了几招,最后东门出云身形扭转,一脚踢在沈轻离身上,直接将对方踢飞了出去。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盯着前方翻身而起的身影,“这是不装了?”
沈轻离冷冷望着他,“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什么?”东门出云微一挑眉,“发现你那张脸是假的?发现你沈天君之子的身份是假的?还是发现你身上的伤早就痊愈了?”
沈轻离微一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居然知道,为何要与我同行?有金无望在,你也并不需要我带你进入楼兰城。”
“起初我只是有点好奇,你是因何而接近我,又是为何要引我去对付快活王。后来我知道了,”东门出云从胸口抽出那一方银白素帕,捏在指间扬了扬,“你是为了这个吧?”
沈轻离面色一凝。
“你才是真正的楼兰遗脉。”东门出云肯定道。
沈轻离蓦地笑了。
他抬手一抹脸,就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俊美苍白的脸来,飞眉入鬓,唇色微深,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既然猜出我的身份,知晓我在骗你,那为何不揭穿我,”他微一停顿,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这一路还如此照顾我?”
东门出云心情有些复杂。
让人餐风饮宿、吃没滋没味的烤鱼喝没煮过的生水,这也算照顾吗?
东门出云没有就此多说,他扫了一眼对方的脸,眼阔深邃,鼻梁高挺,是典型的西域人特征,轮廓却不似普遍的西域人那样粗矿,反而带着汉家人的柔和。
“你是混血?”
沈轻离没听过混血这个词,却也能猜出其中意思。
他见东门出云没正面回复自己刚才的问题,于是含笑点头,“我祖上确是楼兰皇室,楼兰灭国后,世代有与西域人通婚,也曾与汉人结合,我母亲正是汉人。”
“哦。”东门出云微一点头,又道:“这么说,沈轻离这个名字确实是假的了。”
“我与沈家并无关系,只是随意扯了个身份接近你而已。”沈轻离毫不避讳的说,迎上东门出云含笑的脸,立刻转移话题,“我母族姓玉,我随母姓,父亲给我取名叫流伽。”
他停顿一下,又望着东门出云,缓缓道:“这个名字,如今只有你一人知道。”
接触到他的目光,东门出云莫名觉得有些怪异。
“那么你找上我,就是为了祖上留下的宝藏?”他很快将那点怪异之感搁置,又有了新的疑惑,“你是怎么知道藏宝图在我身上的?”
“我并不知道,”玉流伽摇头,颇有些知无不言的意味,“数年前我假意投效快活王从而进入楼兰城,花费数年成为他心腹之一,为的就是暗中寻找宝藏所在。谁知不久前寻找密道之时被他迎面撞上……之后一路被他的人当成叛徒追杀到大沙漠……却没想到竟遇到了你。”
玉流伽话语含糊未尽,但东门出云也能猜出其中经过。
对方因为被重伤又被追杀,只能易容躲在无名客栈休养两天,好巧不巧之后就看到他拿出暗藏了楼兰宝藏地图的手帕擦嘴。
恰逢江湖上关于他身怀楼兰宝藏的秘密甚嚣尘上,而他身上也确实带着藏宝图,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于是对方将计就计,顺势接近他意图挑唆他去对付快活王,若是不成,也可借机拿回藏宝图。
“东门,”玉流伽唇瓣漾着笑,满眼殷切温柔,“楼兰已消逝数百年,我知道你心属大沙漠,无心于故国。但同为楼兰血脉遗族,我们又怎可眼睁睁看着柴玉关此等恶人鸠占鹊巢,在我们祖先的领土城邦上耀武扬威?”
东门出云眉头轻皱,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我已对你坦诚身份,你又何必心存顾忌?”玉流伽无奈的叹了口气,双目含情,“你明知晓你我同是楼兰皇族后人,原属同一个祖先,如今楼兰遗脉唯你我二人,更应互相扶持,我又怎会害你?”
东门出云微微偏头,双唇微张,双眸微瞠,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玉氏某人: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啊,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咱们不分彼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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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