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眼睛里明亮逼人,脆生生道:“不错。”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羊城居岭以南,自唐以来就是一大都会,诸邦大贾自真腊,占城,狮子国,三佛齐,涉海而至,互通有无。我大周真宗皇帝下令重振海运以来,与诸邦互市互利,海外奉珍珠,象牙,药材,香料而来,得陶瓷,丝绸,织物,茶叶而去,岁上百柁尚不足以计哉。”
她一字字说来,如数家珍一般,又笑道:“阁主可知去岁大周海运获利多少?”
阁主没说话,但眼睛中已专注了许多。
阿宛伸出三根白嫩得如葱根的手指:“整整三千万两!”
阁主目光动了一下,阿宛道:“先帝时,大将军征战四方,所耗钱财以数千万计,若无市舶之利,是万万支撑不下去的。及至庆和二十一年,战事平定,朝廷广开海运,增设市舶司,每年的抽解也有上百万两。”
“海运虽风险诸多,然则利润之丰,百业所不及也。庆和二十一年,朝廷设市舶司三处,庆和三十年,市舶司增设二十三处,泉,明,福几城,民间十只以上船队由十几支暴涨至三百支,十只以下者近千支!”
她手一指旁边的桅杆:“这样大的船,也是我大周民间独一份了,阁主既然打得出八艘,那就一定打得出八十艘,假以时日,成为天下第一巨商又有何难?”
不止阁主,木板上所有的大户全都竖起耳朵在听阿宛的高谈阔论。
他们当中也有从事海运之人,虽然明白这生意并没有阿宛说得那么容易,但还是忍不住畅想。
哪怕是做一做梦也好。
阁主却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海上风险太多,路途遥远,就算是大船,翻覆者也十有二三,你说得好听,可据我所知,因此倾家荡产者也不在少数。”
阿宛道:“做生意本就是有风险的活计,何况你说的情况,已经是好几年前了,现在船队越来越多,海图也越来越准,相比以前,海路已经安全了许多。只要挑对季节,跟上信风,跑一趟十拿九稳。”
阁主沉默了两秒:“我这样大的船队,”他说的显然是阿宛口中的“八十艘”,“官府公凭恐怕不好开,帆都起不了的。”
朝廷虽然鼓励民间海贸,但禁止私运。没有市舶司所开具的公凭,船只休想入海一步。
同样,对出海人数,出海规模,都有所限制。
阿宛不紧不慢,声音一扬:“这你倒不用担心,等你打完那七十二艘船,朝中新令就下来了,今后朝廷要更加拓宽海运之路,不到一百艘,是不会禁的,不单如此,还要重开西北的商路……”
“你说什么?”阁主打断了她的话,忽然紧紧地盯着她:“朝廷要重开西北商路?”
阿宛笑道:“吐蕃已经一蹶不振,向我大周上表称臣了,重开商路岂不是应有之举?短则一年,迟则三年,朝廷不仅要开商路,还要重设西北都护府。”
“你怎么知道?”阁主声音紧切,语速已比之前快了许多。
阿宛茫然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一时没说话,表情无辜极了。
陆小凤真担心她玩脱了手,烧着了脚。
他袖中的匕首已快要将渔网悄悄割破。
阿宛依旧从容,叹了一声:“我方才所言,句句为实。我在此劝阁主一句,你费数年心血,才打造出如今的万珍阁,此路不通,另寻他路就是,何苦一定要断自己退路?今日翻脸之后,徒增一批仇人,何苦来哉?大家做个朋友,还可以时时往来。一起发财,岂不是更好?”
她一边说,羊城大户们一边点头,正也忍不住跟阁主说两句时,阁主已经冷冷地开了口,声音宛如淬了冰:“我没有朋友。”
他的声音似在讥讽,又好似有些悲凉,他道:“所以你休想劝我回头!”
阿宛骤然也冷了脸:“你不后悔?”
阁主傲慢道:“你难道能让我后悔?”
阿宛笑颜一展,声如掷地:“白云城主能不能让你回头?”
阁主脸上忽然变色。
陆小凤脸上的神色也变了!
不远处船顶之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阁主失惊地叫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迅速向另一边跑去,然而陆小凤已经脱出束缚,挡在了他的路上。
阁主的脚步在船舷边堪堪停住,伸手掌船边扯起一个拉环,四面八方立刻传来一声声巨大的爆炸,水花在空中四溅。
阁主立刻转身,趁着混乱找了个方向就跑,白衣人影飞身而下,剑光如月华一般倾泻,直朝阁主而来,阁主一甩手,数蓬耀眼的毒针天女散花一般笼罩而去,船板上一时“叮叮”声不绝于耳。
而后他的身影自奔涌的水花里一闪,一时间竟不知去了哪里。
“在那儿。”白衣人道,陆小凤才发现这人根本就不是叶孤城。
他顺着这人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地下湖接近石壁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漩涡,阁主那艘小船正在上面打着转儿,两人毫不犹豫地踏水而过,一头扎进了漩涡里。
阿宛惊魂未定,深呼吸了一下就让自己平静下来。水面上,由于刚刚的爆炸,载着人的木板翻了不少,上面的人都掉到了河里,剩下的人慌得不知该怎么办,阿宛拉起张员外和刘先生,跑到这艘船船侧,只见水里已经放下来十几只小舟,阿宛道:“把这些船拖过去,去湖里救人!”
她说着也自己动手,张、刘二人立时醒悟,一起帮忙。湖里的鱼围着人直咬,所幸有小舟,虽然有人被咬伤了,但到底救了上来。
木板上漂着的人也被拉了上来,阿宛看了看四周,方才喂鱼的那个少年在阁主逃跑的时候就一头扎进了水里,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我等多谢公子……今日若无公子和叶城主,我们岂有命在?”杜大老板喘着气,劫后余生地带着大户们向阿宛拜谢:“还请公子告知姓名,也好让我们报救命之恩。”
阿宛笑道:“叶孤城没来,那是王怜花,多亏他有此一计。”
阿宛和王怜花看到静悄悄的万珍阁时已经觉得不对,但她当时并没有多想,正打算上船时,王怜花拉住了她。
“情况有异,我们先探一探再说。”
王怜花江湖经验不知比她多了多少,阿宛也就没有异议。他们悄悄地在船上搜寻,没多久,就看到了阁主的勒索大会。
怪不得那青楼的那些常客都没来了。
阿宛一看连陆小凤都栽了,就知道强闯不是上策。她和王怜花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两人分工,阿宛去拖住阁主,转移他注意力,王怜花就去悄悄放下船上小舟,以备救人。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让王怜花披了阿宛的白色外衣,站得远远的冒充叶孤城。
虽然对叶孤城的名声早有耳闻,但阿宛还是着实被震撼了一把。
阿宛没兴趣挟恩望报,只道:“诸位,来日方长,我们还是快快离开,这里不安全。”
杜大老板感激道:“公子说的是。”
陆小凤扎到漩涡里,只觉得有一种巨大力量在从身后推挤着自己,他全然没有反抗之力,口鼻间都被灌了水,瞬间就被拉扯到水底深处。
他努力睁开眼睛,只看到水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大洞朝他而来,而后他又被拉着往前冲,就在他差点呼吸困难时,他终于冒出了头。
四周围黑洞洞,连大船上的灯火都瞧不见了,陆小凤能确定自己是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从怀里摸出夜明珠,举起来一照,这里竟然仿佛又是个山洞,水流从山洞底部源源不断地奔涌出来。
原来那地下湖和这这山洞是相通的。
王怜花也从水里冒出头来,打量了一下四周:“他恐怕早有此退路,那处地下湖水应该是通向海里,这个山洞一定有出口。”
陆小凤点点头,二人又扎进水里,越往前游水越急,前方不远处有天光,伴随着水流砸空的巨大声响,两人一时收身不及,被冲了下去。
底下竟是个瀑布。
两人从水潭里冒出头来,太阳当头照,周围绿树葱茏,不远处竟然就是海面,海上停着一艘船,船上站着个人,不是阁主是谁?
阁主的面具已经掉了,露出一张远远看去,竟然也觉得十分恐怖的脸。
那跟着阁主的瘦小少年正在顺着绳梯往船上爬,他一上去,阁主随即挥手,船扬帆开走了,陆小凤和王怜花追到岸边,只能望洋兴叹。
陆小凤望着那船远去,不管阁主对他如何,他毕竟也算真心交过这个朋友的。
他声音惆怅:“但愿他从此一去,能够改过重来。”
阁主的真实身份他不知晓,但从此以后,万珍阁就真正的不复存在了。
王怜花神情也十分感叹,却笑道:“他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人物,真叫他这么走了,我倒是有些可惜。”
陆小凤转身抱拳:“多谢兄台妙计,若没有兄台和阿宛,在下今天难以脱身了。”
王怜花一笑,也回礼道:“陆兄莫折煞小弟,四条眉毛的大名,在下已听说了许久,早就想与陆兄相交,奈何没有机会。”
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虽和陆小凤一样衣着狼狈,却是神采风流,端的好模样。陆小凤忍不住对他起了欣赏,他道:“朋友相会,应该喝酒,王兄可有意来?”
王怜花爽快道:“这是当然,咱们找处地方,不醉不归如何?”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