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后,龙御风即扮了男装,拜别陆氏一家,离开了陆家庄。陆乘风为她备了盘缠以及各式各样的他能想到的兴许用得上的药。该叮嘱的昨夜已经叮嘱,临别时二人神色与平日并无二致。周围人只当是师妹来拜访了一趟师兄,并看不出二人心事。
欧阳克一路随着龙御风行至昨日相遇的松林。
龙御风停下脚步,抱拳道:“那么欧阳公子,我们就此别过。”
欧阳克道:“不知姑娘接下来要去何处?”
龙御风说:“我之后的去处不方便透露,不过现下我要去一趟扬州。”
龙御风本该即刻动身去凤凰集寻师父,但想到扬州离大胜关很近,此去凤凰集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江南,便打算先绕道扬州,把上次答应的曲子赠予明月心,再行动身。
欧阳克立刻道:“刚巧,我也要去扬州办点事。不如我们同路?”他故意借口说要去扬州办事,想着顺便能去见见杜氏商行的杜老爷,就近期的贸易策略做些商讨,到了扬州也能圆得上自己的借口。
龙御风点头道:“也好。”
二人先去客栈接了欧阳克的弟子们,就往扬州方向去了。
到扬州的这日正值清明,瘦西湖畔阴雨绵绵。人们多出城祭扫,因避讳冲撞了先祖,须禁欲戒荤腥。各青楼知趣,纷纷在这日闭门谢客。
欧阳克让弟子们自行活动,自己陪龙御风去了晚晴阁。
二人绕至晚晴阁后门。
龙御风敲了敲门,不一会,一名三十多岁的美妇开了门。
“实在抱歉,今日晚晴阁不接客。请公子明日再来。”那少妇一抬头见面前的碧衣公子仙气飘飘,不禁贪看了几眼,但既然规定了不接客,却不能坏了规矩。
忽然她瞥见龙御风身后,神色转为惊喜:“欧阳公子!”
欧阳克作揖笑道:“四年不见,寇姑娘还记得在下。”又上前一步,“犹记多年前的吊柳会,晚晴阁的姑娘们吟唱柳词,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今日特带我的知己龙公子来,不知是否有幸再次欣赏。”
这位寇姑娘欢喜道:“欧阳公子千里迢迢地来,我们哪有不允的道理。”说着便带了二人进了阁。
龙御风侧身,低声问道:“吊柳会?是吊唁……柳永先生?”
欧阳克道:“正是。柳永先生精通诗词音律,将大晟府乐词,加添至二百余调,词家独步。他也自恃其才,没有一个人看得入眼,所以缙绅之门,绝不去走。考功名落榜后,他写了一首《鹤冲天》。”
龙御风接过:“是那首——‘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欧阳克点头道:“对。哪知这失意读书人发的小小牢骚不胫而走,传到了宫里。再一次科举,柳永先生终于高中,可偏偏宋仁宗临轩放榜时想起这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便批了一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就这样黜落了他。从此,这位柳七郎自诩‘奉旨填词’,流连秦楼楚馆,为姑娘们创制新词。谁经柳七郎之手品题,身价十倍。道是‘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寇姑娘回头道:“柳七官人病殁之后,竟然无钱买棺椁安葬。当时谢玉英、陈师师二位前辈为首,敛取众妓家财帛,一面制买衣衾棺椁将柳七殡殓,一面在乐游原上,买一块隙地起坟,择日安葬。出殡之日,一片缟素,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甚为壮观。这边请——”
走进阁中,只见姑娘们都围坐在厅中,素装淡雅,并无平日里的喧哗之气,有的怀抱琵琶,有的怀抱古筝。厅堂很大,台上一位抚琴,一位伴舞,一位低吟浅唱:“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寇姑娘接着道:“每年清明,晚晴阁便闭门谢客,在这里举行吊柳会,吟唱柳词,以表追思。”
龙御风啧啧称奇:“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白衣卿相,有如此的号召力,足见其才情人品。”又对寇姑娘微微行礼,“姑娘们有情有义,怜才至此,在下佩服。”
寇姑娘引二人到舞台正对面坐下,又命人奉茶。台上唱歌的姑娘见欧阳克进来,也是喜上眉梢,对他嫣然一笑。欧阳克亦点头致意。
龙御风赞道:“早就听说欧阳兄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今日算是见识了。”
“啊……呵呵……”欧阳克面露尴尬,握着扇子的手心微微渗出汗,隔了半晌才敢看龙御风的表情,却见她并无嘲讽的意味,倒好像是真心实意地夸赞自己似的,只得挤出一个牙疼的微笑。
龙御风的双眼此刻正在伴舞的姑娘身上。那姑娘着一身淡紫色衣裙,身上绣有小朵白色栀子花,头发随意地挽了一个松松的髻,身段优美。
欧阳克的注意力却不在她的舞姿上。这紫衣姑娘的舞步脚下生风,明显是有功夫的。欧阳克心中绷起一根弦。自从在牛家村死过一次,他的防人之心就提高了不少,轻易不相信人。他知道,青楼中会功夫的姑娘多半是为江湖中某门某派刺探情报的线人,或者隐藏身份的杀手。他关注着紫衣姑娘的步伐,想从中窥知其功夫的深浅。
龙御风转头正要对欧阳克说些什么,见欧阳克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台上,便凑近了笑道:“我也觉得明月心姑娘是在场最美的姑娘。”
“啊?”欧阳克听她这么说,略一惊讶,料想龙御风是误会了自己,一转头,见龙御风巧笑倩兮,离自己又很近,便心跳加速,“我……我没仔细看……”忽又正色道“况且,最美的姑娘是你。”
龙御风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白了他一眼,略带不满地抱怨了一声:“还能不能好好交流。”
说来这龙御风也是个奇女子,美而不自知,偏偏又能欣赏其他女子的美。每每见到气质姣好的女子,总想身边有个情趣相投的人可以与自己共同欣赏,甚至讨论品评一番。只可惜她总是孤身一人。今日见到晚晴阁的姑娘们识得欧阳克,以为欧阳克与自己是“同道中人”,本想与他交流一番,谁知道欧阳克并不配合,令她顿生无趣。
一曲《雨霖铃》唱罢,缠绵悱恻,凄婉动人。台下姑娘们有的连声喝彩,有的沉默垂泪。
之后换了一批姑娘,《蝶恋花》开唱。
那紫衣女子径直走到龙御风二人身边打招呼:“吊柳是我们姐妹私下的活动。寇姐姐能邀请二位公子来,想必二位是寇姐姐的密友了。”
还没等欧阳克开口,扮了男装的龙御风已上去拉了她手。
紫衣姑娘先是一愣,也不抽手。龙御风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的宣纸:“上次答应姑娘的小曲。”紫衣姑娘打开一看,立刻明白过来,福了一福:“明月心谢过龙姑……龙公子。”又悄悄凑到她耳边,笑道:“我还在想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公子光临,我竟从未见过。”龙御风一笑,顺势在她面颊轻轻掐了一下。
欧阳克在一旁看得几乎呆了。欧阳克初识龙御风时见她外貌清绝,以为她是个冷美人,相处了一段时日,愈发发现她周身的男子气概——而且不是豪气干云的侠士,反而是风流倜傥、怜香惜玉的多情公子,俨然有自己当年的风范。
自从三年前重生,欧阳克渐渐对其他女子失去了兴趣,心中只剩一位恩人仙女了,即便这位恩人仙女三年来杳无音讯,如海市蜃楼一般。有时候,他自己也对自己的“从良”感到惊讶——君子端方,温良如玉,那还是欧阳克吗?
“要是我也是个美人,她对我定比现在热情许多。”欧阳克想着,竟然吃起了这些女子的醋来。
吊柳会绵长婉约,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龙御风便同明月心交流新写的词曲,欧阳克自与晚晴阁的故人们叙旧。
拜别了晚晴阁的姑娘们,欧阳克和龙御风在街上走着。清明时节,城中人大都出城祭扫,街上人烟稀少。欧阳克低声道:“你的那位明月心姑娘,她会功夫。”
龙御风道:“我知道的。她舞步生风,下盘扎实,自然是练过的。”
欧阳克追问道:“那你可曾问过她……”
话音未落,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一人拿着一块糖糕,吵闹着往他们的方向走来。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位慈祥的老婆婆。
男孩子跳着道:“小花的那块比我的大!我要她那块。” 女孩子当然不肯,男孩子就去抢,女孩子就逃,老婆婆拦也拦不住,只有摇着头叹气。女孩子跑得当然没有男孩子快,眼看着要被追上,就往龙御风身子后面躲,拉住龙御风的衣角。
龙御风笑了。这两个孩子虽然调皮,却实在很可爱。龙御风也有过童年,那些与师兄们嬉笑着的日子,如今已一去不返。
就在这时,寒光一闪。欧阳克折扇锋利,孩子们手里的糕已被削落,跌在地上,跌成两半。孩子们立刻全都被吓哭了,大哭着跑回老婆婆身边去。
龙御风怔住了,吃惊地看着欧阳克:“你怎么吓唬孩子?”
欧阳克目光凌厉,注视着前方,牙齿微微用力,冷笑道:“呵。杀人的孩子。”
孩子们不再哭了,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看着欧阳克。
龙御风一低头——被削落在地上的糖糕里,竟有光芒闪动。她蹲下一看,就发现了藏在糕里的五毒飞钉。
欧阳克收起折扇,上前一步挡在龙御风身前,依旧注视着前方:“带着孩子,暗器是五毒飞钉。阁下是鬼外婆?”
老婆婆笑了,干枯瘦小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恶毒:“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
欧阳克语气平静:“我们与阁下无冤无仇,不知阁下为谁效力,要取了我们性命。”
老婆婆没有回答,却将手里的一包糖糕砸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只听“轰”的一声,尘土飞扬。欧阳克、龙御风二人凌空翻身,退出几十米开外。硝烟尘土散时,鬼外婆和孩子都已不见了。
龙御风道:“是我大意了。还好不是火/药,只是烟幕障。”
欧阳克看了一眼龙御风,压着语气说:“那个明月心。有问题。”
柳永的故事桥段改写自明代冯梦龙《喻世明言》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以及陈友冰《宋词故事:“奉旨填词”柳三变》。史实是宋都南迁之前,妓家清明节会去柳永墓前凭吊。
至于 清明节青楼闭门谢客,开柳永专场演唱会,是我原创编造的……
鬼外婆的手段和暗器来自古龙《天涯明月刀》第三回《高楼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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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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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