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公田的篱笆外已挤满了人。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农夫攥着木锄,身后跟着瘦小的妻子和半大孩子,像一群谨慎的麻雀,挨着田垄边缘磨蹭。
红眼睛的农田管事鲍里斯一脚踹翻篱笆桩,唾沫星子混着麦麸味喷出来。
“你以为我瞎了吗?我记得这块地是约克·铁锤和他兄弟耕作的,这几个小崽子是从哪个坩埚里蹦出来的?”
他揪住一个男孩的耳朵,孩子怀里掉出半块啃出牙印的硬面包。
约克佝偻着脊背往前挪了半步,手掌在粗布裤上反复搓着:“大人,以前也是我带着婆娘孩子一起干活的。就连我的小汤姆,也能帮忙捡柴禾......”
“那能一样吗?”鲍里斯冷笑一声,红通通的眼睛危险的眯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下贱的坯子想干些什么!不就是想带着这些干不了活的崽子们白吃粮食嘛!哼,王后陛下好心给你们面包,你们就是这么回报她的?!一群欠抽的贼,给我把面包放下来。”
哭声像受惊的田鼠般窜起来。玛莎把三岁的女儿往裙摆里藏了藏,那孩子正发着烧,被吃了这么一吓,含着眼泪欲哭又不敢哭,只是抓紧了母亲脏兮兮的裙子。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的声响。
一队穿戴银色盔甲的骑士疾驰而来,盔甲上尚且残留露水痕迹,熟悉这群王宫骑士的人知道,这定然是因为他们又追随他们的女主人从王宫或者钢铁工坊半夜疾驰而来,等过个两三天,他们又将追随王后疾驰而去。
“我的管事什么时候改行当审判官了?”罗珊勒住缰绳,骑术新学不久,又是半夜奔驰,她却不见半点疲态,腰背挺直稳如山峦。
红眼睛的管事早已在瞧见骑士的那一瞬间就单膝下跪,连带着那些农民连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也着急忙慌的跪作一团。
鲍里斯吞了吞唾沫:“陛下,这周光是多领的饭食就够喂饱两头骡子。要是不狠狠抽几鞭子......”
“抽鞭子能让沟渠挖得更直?还是能让麦种早几天发芽?”罗珊打断他。
鲍里斯大胆抬起头:“您让干活的人吃饱,这是您的仁慈。可如果这些干不了活的也要白吃面包,那么远方近处的人都不会再耕种自己的田地,他们只会带着老婆孩子来到您这边哭着说自己如何贫穷,然后仰仗着您的仁慈开饭。就算您拥有一整个国家的财富,又能养活多少人呢?假如这块属于您的田地长出来的粮食喂不饱这么多吃饭人的嘴巴,您又准备怎么办?”
简而言之,不干活就有饭吃,不公平,会诱导更多的人来吃白饭,而且收支不平衡的话,这种模式根本无法推行到别的地方去。
而罗珊之所以对这块土地如此费心,过几天就要来视察,不就是想要打造一个“科技种田,人人吃饱”的模范三农基地嘛,然后再推行到各个地方去学习,假如收支不平衡,种田一年还倒欠一堆粮食,岂不是个笑话。
罗珊默默思考,鲍里斯说完这几句话,就惴惴不安的低下了头,剩下的那些农夫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几声孩童的咳嗽声打破了这片沉默的空气。
罗珊抬头看去,玛莎的女儿躲藏在妈妈裙子里,费劲的咳嗽,脖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翻身下马,走到慌张想退缩又不敢的人群之中,从腰间皮囊倒出一把晒干的薄荷叶,塞进孩子嘴里:“嚼碎了咽汁水,能退热。”
摸了摸孩子的脸蛋,罗珊心下已经有了主意:“你说的不无道理,公平还是要有的。这样吧,从今天起,增设这几个工作:挖引水渠、平整道路、帮厨烧火、捡拾柴禾、寻找能够做箭杆的树枝。七岁以上孩童、孕妇、病弱皆可报名,完成定额领半份面包。”
鲍里斯的脸涨得比眼睛更红:“这......这些活和种田又没关系。”
“水渠挖通了,农田就会减少干旱和洪涝带来的灾害,土地平整了,来往的商人就会更多,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罗珊从袖中抖出一卷皮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工坊那边的请求,“再说了,工坊缺几千根制箭杆的杉树枝,正愁没人手去林子里挑。比起让树枝烂在泥里,我宁愿多喂饱几双小手。”
……
……
正午的太阳晒的人背心发痒。二十几个妇人蹲在沟渠旁,用铁铲修整斜坡,口中默念着被教授的口诀:“渠底要中间深两头浅,雨水才不会淤积。”她们抓起把湿泥拍在渠壁,“像糊墙似的抹平,开春引水时才不会塌。”
田垄另一端突然爆发出欢呼。小汤姆拖着捆笔直的杉树枝跑来,每一根都有小拇指粗细,这些树枝经过挑选,每一根都没有疤痕,也没有分叉,根根笔直。一旦被认可能做成箭杆,每一根树枝都能换回一个铜板。
要不是王后下了命令不许随意砍伐树木,只怕为了这些赏钱,村子周围的树也早就被砍光了。
鲍里斯远远看着,把皮鞭一圈圈缠在手上。一个熟悉的管事凑过来嘀咕:“听说王后要搞什么管事考评,想继续管事就得一起扛锄头下地干活......”
话音未落,两个穿灰麻袍的侍从扛着木牌跑来,牌子上贴着新告示。有靠近的人瞅了一眼就开始喊:“红眼睛,有你的名字。”
鲍里斯喉结上下滚动,被人群推到了告示前面,看到了上面的结果:因为献言有功,他被奖励了两枚金币,同时明天开始要作为领队率领第五区田地农夫一起下地干活。
“红眼睛,恭喜你啊,这辈子也扛上锄头了。”有以前的管事故作尖酸的笑话。
鲍里斯没有答话,他的心脏在怦怦乱跳。
先是对农肥堆田很熟悉的酒糟鼻老卡尔,然后是几个先后表现出众的管事,这些人在得到王后认可后,无一例外都被安排去了农田做领队和农夫一起干活。
而像别的农田管事,虽然也耀武扬威的和以前一样站在田埂上指手画脚,但是就算是路边的狗也会发现他们能管的事情越来越少。
甚至可以说,如果王后愿意,只需要一句话,他们就会失去所有职务和权力,而这块田地还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所以任何长了脑子的人都该知道,如果王后愿意给你一个职务,哪怕是去扛锄头,那也是莫大的赏赐。
鲍里斯庆幸自己抓住了这次机会。
人群外,几个没有得到任何任命安排的管事缩成一团,他们想像以前一样大肆嘲笑那些去干活的同事,但或许因为王后距离这里不远,只能悄然收声,像是一堆暗淡且不合宜的影子。其中一人盯着鲍里斯的背影,突然啐了口唾沫:“真他妈见鬼,老子宁可回去数麦粒!”
夕阳西沉时,玛莎抱着退烧的女儿来领饭食。炊事帐前排着蜿蜒的队伍,铁锅里翻腾着洋葱炖豆子——帮厨的妇人新摘的野豌豆。罗珊拦住要往汤里兑水的厨子,亲自舀了勺牛骨髓扔进锅。
“陛下,这太......”厨子攥着汤勺像攥着烙铁。
“饿着肚子的土地长不出好庄稼,饿着肚子的人种不出好庄稼。”罗珊敲了敲锅沿,红发在夕阳下如同流淌着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