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忐忑的站在屋内。
平心而论,她的这座屋子在整个山上并不寒酸,她的丈夫和公公用了数十年的时间,用这山上的石头和泥土搭建了这所小屋子,所以相比起那些需要在地上挖穴覆盖干草做成的窝棚,这毫无疑问是一座真正的居所。
但是这一行人毫无疑问有着极为尊贵的身份,哪怕是那两个侍女,身上最便宜的首饰,都比自己这个屋子更为昂贵,所以她不由有些局促起来。
在一位侍女低声禀报这里没有合适的舒适的椅子,另一位侍女劝说这里的水肮脏无法饮用的时候,这份局促上升到了让她手脚难安的地步。
但愿他们不要为此扣掉她的钱。
玛丽忐忑地想,紧紧抓住那两枚银币。
她的身边,三岁大的孩子紧紧抓住她的衣服,胆怯地看向这些闯进家里的外人们。
“没有关系,我们只是随便歇一歇,不用准备什么。”
玛丽愣了一下,才明白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她下意识说:“那怎么行,我应该招待您……”
她迟疑了,毕竟这贫穷的家里,连一杯干净的可以供贵人饮用的水都没有。
“我们有面包。”三岁的孩子突然拉了拉母亲的衣服,用自以为小声的声音说:“妈妈,哥哥死了,我可以不吃饭,你用面包招待客人吧。”
在脑袋可以思考前,几乎本能的,玛丽扇了他一巴掌。
孩子的哭声一下子响彻了整个屋子,在贵人的示意下,一名侍女将他带到屋外轻声哄慰。
玛丽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万分的抱歉,夫人,乡下的孩子不懂规矩,请不要介意。”
面前的贵人看向她:“我并没有收到冒犯。”迟疑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抱歉,这是我的错误,我忘记了现在你应该需要更多的独处,我不该过多的打扰你。这样吧,你告诉我这里的人有谁对西西利山很了解,我需要问他几个问题。”
“哦,不。”玛丽痛苦地躬下了身体,“请不要抛弃我,夫人!只是几个问题,我可以为您做到的!我可以为您回答的!有谁比我更了解这座可憎可恨的山呢,在它吞噬了我的父母丈夫和我可怜的小格力之后!”
贵人轻声说:“那么,如果我的问题让你伤心了,你可以不回答我。”
伤心?玛丽几乎要笑起来了,她怎么会伤心呢,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她几乎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她是如此的繁忙,忙着背石头,忙着乞讨钱币,忙着榨取任何可以获取面包的机会,不过是回答几个问题,怎么可能让她伤心。
果然,对方的问题并不难以回答,都是玛丽所知晓的,无非是这个山上的矿石出产和流向,有多少矿工,其中有多少孩子,他们到手的钱多少,每年死在矿里的人大概多少,他们的遗孤如何生活等等。
这些就是构成她生活的琐碎,是她每日每夜的见与闻,她回答起来,就像是溪水汇入河流一样简单。
不过,值得她注意的是,在她回答的时候,另一个侍女熟稔地用一只奇怪的炭条在羊皮纸上书写着什么,但是这种行为并没有引起她的紧张,因为那位问询的贵人态度如此亲切柔和,不论她回答的是否顺畅,都给予了肯定的鼓励。
玛丽偷偷看了一下,侍女那边还有很多已经写满了字的纸张,显然这位贵人之前也问过了其他人,并且也把他们的话都记了下来。
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玛丽如此想。
在意识到对方尊崇身份后,基于某种本能,她着重讲诉了矿工生活的困苦:五六岁的孩子就可以进去干活,大多数人会被矿灾,劳作和糟糕的环境夺去生命,剩下的人也会在关节疼痛等各种疾病下痛苦离世,他们如此辛苦,得到的钱财却少得可怜,很多人家没有隔夜的面包,就算这样,他们还要忍受各种商人的压价……
那些可耻的恶贼!为了多挣一点钱,他们用昂贵礼物和花言巧语从各个领主那里买来了矿石的采购权,然后恶劣的压榨着矿工们的产出,将他们辛辛苦苦开产出来背下山来的矿石贬斥的一文不值,只给工人们几个铜子,却把面包的价格炒作的那么昂贵。
她所说的这些,都被侍女如实记录下来。
不过不识字的玛丽并不知晓,在那一叠纸张之中,还记录着几个收购商的访谈结果。
和矿工们的怨气冲天对比,商人们也在大吐苦水,他们抱怨着这山上的矿石质量与日俱下,每次上交的都是质量低下的废铁渣,他们担忧着如果不能按时缴纳依据合同数量的优质矿产,那些赋予他们权力的贵族们随时可以收回合作,他们诅咒着这些偷奸耍滑的工人们,他们只会抓紧一切空子要钱要吃的,却不能满足商人们理想中的收益。
甚至有人说,如果情况再这样坏下去,损失就会大于收益,那他们只能中止合作,让贪婪的贵族和这些难缠的矿工们一起继续陪着这衰落的矿山吧。
玛丽说了很久,等到天色发暗,她才停下。
贵人望了望天色,又递过来一个银币,歉意说道:“打扰你太久了,给孩子多买一块面包吧。”
玛丽木然接过,看着这群奇怪的人打起火把,消失在暗淡光线中。
男孩迟疑走了过来,抓住母亲的衣服,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生气,但是他还是想要贴近母亲,尤其是今天。
玛丽从罐子里拿出一块黑面包,用刀切了三块,她给了男孩一块。
面包很硬,很酸,男孩像是老鼠啃噬木头一样咬着啃着,迫切的将食物填进肚子里。
很快,他就将属于自己的那块面包吃干净了,小心的吮吸着手指。
然后,他的面前又多了一块面包。
男孩抬起头,发现母亲将原本属于哥哥的那份给了自己。
“吃吧,吃吧。”玛丽摸了摸这唯一的孩子的脑袋,轻声说:“你的哥哥死掉了,你把他的那一份也吃掉吧。”
她无意识的摸向口袋,那里贴身放着几枚铜币和三枚银币,沉重,滚烫。
她突然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