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吃力的将身后的背篓放下,背篓里面装满了黑沉沉的矿石,落地时发出了沉闷的碰撞声。
她费力的躬起身体,含糊着哀求:“大人,行行好,行行好吧,大人,这矿石真的是好矿石,能够打出最好的刀子。”
在背篓旁边,散落着各种各样被判定为“不合格”的矿石。
背矿人就是这样辛苦劳作的,他们每天辛辛苦苦从深山将矿工们判定合格的矿石背下来,但是到了算钱的时候,这些可憎的商人就会挑剔起来,说这些矿石是多么多么的劣质,根本没有办法锤炼出合适的农具,更不用说那些锋利的刀剑了。而一旦他们开始挑剔,那么后续就越来越糟糕啦,他们会直接将“不合格”的矿石扔到地上,只将少数几块矿石计算进重量,然后用那套魔鬼一样的算数将可怜的被矿人弄晕,让他们一整天的辛苦只换回可怜兮兮的几个铜子。
玛丽捏着那几枚铜币,几乎直不起身子,但是她想多要一点,虽然这一幕日日都会上演,背矿人哀求,裁断的商人拒绝,几乎像是某种令人厌烦的剧目,但是某种悲懊让她执拗的继续了下去。
求求你,大人,多给一些吧。就一些,就多给几个子儿。
商人不耐烦:“你这条贪婪的狗,我向来公正支付每一笔钱,多给了你,不就是让别人受委屈了吗?快滚吧,不然以后不收你的石头了。”
这份威胁毫无疑问起了效用,女人麻木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畏惧和退缩,但是她依然没有退下,只是用无限哀伤的神情哑声恳求:“求求你,大人,大人,我的小格力死了,他死在地底下了,求你开开恩……”
商人停滞了一下,嘀咕了一声:“这和你的石头有什么关系……”
他抄起几枚硬币,随手掷到女人身上:“给你了,以后不许再这样。”
女人慌乱的跪到地上,从人群的脚丫下抢拾硬币,一个,两个,三个,啊,三个铜子,黑黝黝轻飘飘的三个铜币。万能的主垂怜,没有人抢,也没有人故意为难,难得的,她真的拿回了这些钱。
她本该说些什么的,就像“谢谢大人啊”“万能的主保佑你啊”,或者发些毒誓说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但是有些奇怪的东西堵在了她的喉咙,她说不出话来,她不想说话。
就今天一天,在这座矿山吞没她的孩子以后,她有权不感谢任何一个人,她有权不原谅任何一个存在。
女人呆滞的跪在地上一会儿,等到她积攒起一点气力,想要爬起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递过来一条手臂。
那是绝不该出现在西西利山这座山上的手臂。
那流淌着美丽光泽的黑色绸缎,那在袖口衣摆出精致的刺绣,毫无疑问透露出对方拥有着极高的身份。
但是比起那白皙犹如沐浴圣光的肌肤,那毫无瑕疵胜过最好的雕塑师雕琢出来的手掌,那昂贵衣物也显得暗淡无光沦为陪衬。
玛丽突然惊觉,周围早在刚才就已经安静了下来。这次难道是哪个大人物来了吗?
她迟疑着抬起头,下一瞬间嘴唇颤抖起来:“万能的主啊!”
面前向她伸手的女人如此美丽,几乎像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幻影,她又如此威仪,两队全副武装的骑士站立在她的身侧,背矿的人小心的打量着他们,不敢多说一句话,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商人像是见到了雄狮的狗,乖顺的俯首,谦卑的沉默着。
玛丽知道该怎么做,是的,她一直知道,从刚会走路的时候她就知道一个该如何应对贵族,她应该深深地俯首,埋进尘埃里,流着眼泪感念贵人的恩慈,赞美她们的美丽和善心,发誓说自己看到了万慈的圣母,但是绝对不会触碰到她们,不会让肮脏的泥土和肮脏的自己玷污了她们。
但是,但是!
今天的玛丽不愿意遵循任何以往的常识,那种奇怪的情绪让她头脑发胀,在她可以理智思考之前,她已经用那双沾满了黑灰,遍是粗糙的裂口,指缝里满是泥土的手握住了对方的手掌,并顺从对方的力道站立了起来。
啊,我应该会被揍一顿,甚至被打死。玛丽迷迷糊糊这样想,但是她并不觉得惧怕。
然后她就跌入了一个不算宽广但温暖的怀抱。
很轻,也很快,像是某种梦呓。
对方说:“你看上去不大好,夫人。”
啊,不该这样的。
那种奇怪的情绪并没有随着这个拥抱消散,相反,它像是遇到了稻草的火星一样熊熊燃起,在瞬间将她吞没,让她肌肤发酸,头皮发麻,让她的四肢软弱无力,让她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深深挖了出去。
玛丽觉得自己应该哭,就像是她失去了母亲,父亲,丈夫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那样,她应该在山一般沉重的哀痛中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液体痛哭出去,但是她没有。
那可怕的火焰在她身上滋滋作响,将她的心烧成了煤炭,但是她依然没有哭,她只是想要说些什么,她应该说些什么。
她应该向面前这位尊贵的夫人倾诉,说一说她的苦楚,她的小格力是多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啊,他小时候饿的时候从来不闹,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你,后来去矿上干活,得了钱都会带回来,他一直想要一个新的短裤,旧裤子已经磨损的不像样了,可是他从来不开口说,现在他深深地埋进那吃人的矿洞中,连一口最简单的棺木也没有……
然而,然而,她奇异地镇定了下来,像是刚才那个悲哀的母亲只是一个幻影,她开口了,她问道:“尊贵的夫人,您需要干活的人吗?玛丽什么都可以做,砍柴可以,打水也可以,擦地板和喂牲畜,我是干活的好手,您发发慈悲……”
“真是毫无心肝的人啊,明明刚才还说自己失去了孩子呢。”
有人低声说,似乎在劝说这尊贵的夫人离开这肮脏的地方,远离这卑贱的女人。
哈,果然,我又弄糟了。
玛丽苦涩地低下头去,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那美丽尊贵的夫人看向她:“你住的地方在哪里?”
玛丽迟疑地指了一个方向,她和所有依靠这座山吃饭的人一样,都住在这山上地势平缓的区域。
女人掏出两枚闪闪发光的银币放到了玛丽的手中:“我确实想要歇一歇,休息一下,你愿意招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