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山本背着棒球球具,在清晨踏入常去的公用棒球场的时候,那里已经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初秋的早晨已经带有些许寒意,浅褐色头发的少年鼻尖微红,穿着并盛中的冬装校服,手里还捂着一罐小豆汤。
他久违的没有穿着晨练的运动服,只是安静的看着逐渐被暖色渲染的初晨的天空。
那暖褐色的双眸在冷色的天幕的渲染下显得颜色都有些浅淡,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后,他才转头,在和山本的视线触及的瞬间,那眸中似因晨雾而起的薄冰似是融化了一般,让温度重回少年眼中。
“山本君。”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可能是昨天嘶吼过的原因,带这些低哑的余音。
“手,已经没事了吗?”
山本的手上还是缠绕着绷带。
黑色短发的少年将球具挨着长椅放好,在纲吉身边坐下。
“不太好。”
山本露出苦笑,语气却很平淡。
“实际上,医生说因为运动过量又勉强自己,至少近几年我的手腕,肩膀都已经不适合继续高强度的打棒球了。”
他像是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那样,缓缓说道。
“只是学生玩闹性质的棒球或许还能进行,但是目标是在学生时代结束就冲击职业联赛的话,在达成目标之前我的手就会报废。”
山本拥有才能。
但是强大的才能伴随而来的便是对于年轻的躯体的过度消耗,运动是一件残酷又物竞天择的事,在不断挑战身体极限的过程中,倒下的天之骄子数不胜数。
山本很优秀,所以那个消耗的后果才会提前到来。
突破极限和透支生命的感触是相似的,现在的他还未能成长出足以承受这份才能的躯体,却已经提早享受了才能开花结果的快乐。
即使中途可能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然而热爱,努力,汗水,全都让人沉溺在透支自我的快乐之中,所以难以停下。
“……是吗。”
纲吉回过头,闭上眼睛。
“这样啊。”
然后他沉默了起来,山本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寂静在他们之间蔓延,就在天边的暖色逐渐扩大的当口,少年这样开口说道。
“我的父亲是黑手党。”
如池水落入碎石那般,山本睁大了眼睛。
“不是玩笑话,啊,当然,也不是什么过家家游戏。”
似乎是知道自己本质有些脱线的友人会给出什么回应那样,纲吉笑着提前打断,他故作轻松的想要用诙谐的语气来掩饰隐隐发痛的心脏带来的痛苦,但是表情却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要接着说些什么,在山本的注视下,最终还是停住了话头。
“抱歉。”
纲吉长呼一口气。
他卸去逞强的伪装,坦率的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我可能没有办法和你们相处太久了。”
纲吉清楚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这才是我什么都不和你还有京子说的原因。”
如果不说的话,在迟早有一天会到来的离别后,或许山本只会单纯的认为友人提前走上了和自己不同的道路。
如果不说的话,即使受伤,即使偶尔缺席,也只会被当做少年本就笨拙,和遇到少见的意外见怪不怪。
如果不说的话……
即使我们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你们也一定,不会那么的悲伤和不舍吧。
但是……
“山本君,我觉得能有一件能够豁出性命去坚持的梦想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纲吉没有批判山本之前的轻率之举,不,或许所有人都会认为山本当时的行为是幼稚且冲动的,但是已经死过一次的纲吉,就算不是死过一次的纲吉,知晓那些细碎的痛苦,烦恼也能让人走不出去低落的情绪的纲吉,绝对不会去嘲笑当时的山本。
或许正因如此,山本才会对他吐露心声。
“你真的很优秀,优秀到曾经的我相形见拙。”
和未来已经成为一种既定事项的自己不同,山本是普通人,普通的拥有光明未来的少年,或许会沮丧,会因为少年时期的挫折和烦恼停滞不前,但是他的选择还有很多,只要忍耐下来,积蓄力量,他的问题并非无解。
“能继续坚持棒球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我只是想说,山本君,你未来的选择还有很多,即使你可能并不想选,但是我觉得,能活着去看看其他的道路,其实并不是那么坏,那么不值得去期待的事。”
本该年幼的少年缓缓的诉说着他曾经对于未来的展望,他的话语中有着些许的雀跃,些许的遗憾,就像是已经活过一世的老人那样。
“那样的未来。”
然后一直沉默的听着的少年打断了友人近乎自白的倾诉。
“那样的未来之中,没有你的存在对吗?”
“……”
迎接他的是沉默,是微笑,是一种让人忍不住开始愤怒的默认。
沢田纲吉默认了自己再也回不到曾经希望拥有,和他人理所应当拥有的过去和明天。
山本对于黑手党并非毫无概念,他知道本地的□□的构成和势力分布,和其中一些人甚至还打过照面,山本父亲偶尔会招待一些不应该出现在普通店面的客人,山本知道那些人。
那些衣着光鲜亮丽,在这个小地方就像是大人物那样只手遮天的□□,想要在平民百姓起家的餐厅吃饭都只能等到深夜,等到一个不会被仇家,或者心怀不轨的自家人不会再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和有着深远关系,现在已经不能再在明面上相见的友人悄悄见上一面,然后在夜色正浓,晨晕未起的时候离开。
在如今的时代,□□,暴力组织,违法的暴力组织,从来都不是什么好的词汇。
沢田纲吉说自己的父亲是黑手党。
他不是那种特意强调自己出身的人,在坦白出身的话语中也没有丝毫的炫耀。
即使是暴力组织之间对于彼此的称谓也各有讲究,也就是说,比起日本这样混沌中选择头领,以下克上成为传统的暴力组织,他陷入的是某种更加无法逃脱的由血脉组成的牢笼。
山本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深刻的理解到,纲吉要离开了。
不是那种立刻到临的离别,也不是单纯的无法见面,物理上的分离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依然可以通过任何手段交流,邮件,电话,社交软件,什么能阻挡现代人远隔万里产生联系?
他知道,在纲吉坦白之前让他们产生误会和隔阂的缘由的这一刻,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断开了。
在了解到真相的那个瞬间,他被划分在了某条安全线之外,线的这端是属于常人的幸福,未来,可能出现的梦想的延展,线的那一端,是漆黑不见底,唯有死亡和罪恶清晰可见的,纲吉即将前往的世界。
山本从未想过,自己和友人那部分无法坦然相见的秘密会是如此。
这份秘密承载的矛盾,冲突,和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人生翻天覆地的际遇,这背后可能存在复杂的利益冲突,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任何仅仅老实过活的人。
这才是纲吉什么都不说的理由。
但他现在说了出来,把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属于自己的未来展开了一部分到山本面前,告诉他。
没事的,你的翅膀还没有折断。
没事的,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没事的,你还可以继续前进,你的未来有很多选择。
没事的,你的烦恼并不轻浮可笑。
没事的,能这样为了出路而烦恼,也是一种幸福。
在来见山本之前,纲吉曾和自己的家庭教师彻夜长谈。
他问了很多问题,有可笑的,有无知的,有即使知道答案也无法理解的。
而他的家庭教师仅仅只是回答他。
没有嘲笑,没有鄙夷,没有意义不明的拐弯抹角,一如初遇那般。
黑色西装的小婴儿对他没有任何隐瞒,也无需隐瞒。
然后纲吉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现在的自己是无法抗争命运的。
假使这些毫无道理可言的安排能够称之为命运的话。
他所能做的唯一的抗争,大概是……
“这个秘密,记得对京子酱保密。”
浅褐色头发的少年有些俏皮的耸了耸肩,站起身。
“走吧,已经到了该上学的时间了。”
他拿起自己的背包,没有等待还坐在长椅上的友人。
他走向墨绿色的围栏之外,在那里等待的是不知何时已经和少年形影不离的狱寺。
“阿纲。”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仍然坐在长椅上的黑色短发的少年就像往常一样,就像没有听到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那样,就像没有被单方面的宣布离别那样。
“待会儿见。”
“……”
然后那本以决定离去的身影微微一颤,少年转过身,脸上带着毫无杂质的微笑。
“恩,待会儿见。”
大概是希望,在这世界上,仍然有人能记住还未改变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