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吉又梦到了自己杀死那个人的场景,这次他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在小巷中举着酒瓶不断朝着那个男孩的头颅砸下, 鲜血和白色的不明浆体散落一地,但是奇妙的是,即使知道是假的,是自己逃避被人所救产生的屈辱和不甘而幻想出来的,纲吉依然感受到了刻骨的真实。
一定是因为,那个时候存在于自己内心的恨和痛苦是那么的鲜明,那么的无法忘怀吧。
男孩迈开脚步,拉住了那个浑身沾满鲜血的自己的手,他看着和自己相同的脸抬起头,无神的双眼中逐渐倒映出其他景象。
“已经够了。”
纲吉轻声对自己说道,蹲下身,抱住了浑身浴血的男孩。
“谢谢。”
谢谢你在这一段时间中,保护了我可笑的自尊心,让我能够有时间去接受自己的软弱,去寻找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酒瓶落地,应声而碎。
浑身浴血的男孩抬起手,回抱自己。
“已经没关系了吗?”
“已经没关系了。”
浑身浴血的男孩化作燃烧的橘色火焰消散开来,纲吉的面容被那暖色的光芒渲染的格外柔和,格外美丽,他收紧手臂,似是要将那火焰拥入怀中,又随着那温暖的消散张开双臂,注视着那点点光芒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温暖的日光将沉睡的男孩唤醒,透明的窗帘随微风轻轻飘动,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带走了人们内心的焦躁,即将康复的孩童们在窗外的庭院中发出阵阵悦耳的欢笑,百合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萦绕。
纲吉伸手摸向自己的脸,入手一片湿润。
然而男孩却轻声笑了起来,仿佛有什么难以释然的东西悄然消散。
“你醒了,纲吉君。”
低沉浓稠的声音在纲吉身旁响起,他移动视线,入目的是穿着普通的常服的森鸥外,以及穿着一身明艳颜色礼服的金发少女。纲吉有些意外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会以这样悠闲的姿态出现在病房中,据他所知森鸥外的工作也是很忙碌的。
“啊,不用勉强自己说话,具体的情况太宰君已经和我说过了。”
见男孩想要开口却因为刚刚苏醒的缘故不太发得出声音,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摆摆手,示意纲吉不必拘束,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金发的少女则是趴在床边,好奇的戳了戳纲吉的脸。
“撇开其他琐碎的细节不谈,纲吉君,你恨太宰君吗?”
纲吉一愣,有些意外森鸥外会问这个问题,他本以为对方不会在乎自己的看法,亲自前来是因为想要知道这次任务更具体的情报,所以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回答,不如说纲吉自己都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也没有催促他,耐心的等待着陷入思考的男孩。
“……我想,我果然是恨着他的。”
“嚯嚯,我以为你会说已经原谅他了。”
港口黑的的首领露出一个兴趣盎然的笑容,他以为以男孩的性格,该是对任何压迫都宽宏大量才对,毕竟他可是能为了那个最初对他态度相当恶劣的芥川而生气的人,实际上在前几个月的相处中,纲吉的态度已经软化了很多,也不是那么排斥和组织内的人交谈了,这说明即使身不由己的被束缚在港口黑手党,男孩还是慢慢接纳了身边的一切,用自己的方式消化着现实的冲击。
“……我也是人,森先生。”
那被拔掉指甲的手指至今依然在隐隐作痛。
“会不甘心,会恨,会无法释然。”
那在雨夜中痛击自己的腹部,将他带入这个黑暗的世界的人的身影,即使多年后自己也不会忘记吧,一切的苦难从那时候开始,认识到弱小没有善良的权利也好,被血淋淋的撕开自己的伪装也好,全部都是无法轻易跨越的鸿沟。
纲吉至今无法原谅黑发的干部杀死最初接送自己的那个男人。
“在您面前说谎没有意义。”
“太过坦率也是一种坏习惯呢。”
“抱歉。”
“不,刚才那句话是在夸奖你哦。”
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发出一阵轻笑,金发的少女伸出手抚摸着纲吉的头发,较小的身躯微微前倾,柔软的触感让纲吉不自主的眯起了眼,又觉得被比自己幼小这么多的少女抚摸有些害羞。
“不过这次的任务收获颇丰,可能你自身没有自觉,你无意中救下的男孩给我们带来了莫大的好处,虽然有所损失,但是利益更大,所以你也是功臣哦,纲吉君,你大概无法理解自己这次究竟为港口黑手党带来了多大的收获,当然,我是不会对你说明的。”
政要高官的秘闻和把柄落到黑手党的手中究竟会产生多大的价值,眼前的男孩是不会懂的,能兵不血刃使用的手段的增多,组织地位的上升,伴随风险的同时也裹挟了相当一部分有权利的政要和黑手党捆绑,这样一来,在面对和政府的交易时港口黑手党的话语权无疑上升了一个梯度,为了达到那个目的,所牺牲的筹码不必那么多了也说不定。
而这一切,都是这个不幸被他们捕获的男孩的一时善举带来的。
如果那个时候高原优一就那么死在了车祸中,那么这些宝贵的资源就会石沉大海,无人问津,港口黑手党也不会因为疑似药物的流通现象注意到高原优一,自然就没有后续的一系列损失和收获。
“干的漂亮,纲吉君。”
想必眼前的男孩是不会接受这种褒奖的吧,森鸥外看着微微皱起眉头的纲吉这样想道。
“总之,我会给你奖励的,你不用再跟在太宰君了。”
纲吉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从病房外走入的高大的男人,来人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背好手站在一旁。
“从今往后你就跟着织田君吧,虽然织田君是最底层的成员,但实际上可是很能干的哦,你们的异能力相近,能学习到的东西数不胜数,你可以胜任吧?织田君。”
“是。”
看上去稍微有些不修边幅的高大男人并拢双腿,挺直腰杆站好。
待港口黑手党的首领离开后,高大的男人肉眼可见的垂下肩膀,坐在椅子上,拉开了一些自己的衣领,很显然并不适应刚才那种做法。见纲吉有些好奇的看着自己,织田作抓了抓头发,明明之前那样特殊的场合都说过话,见过面了,现在气氛平和的情况下反而有些难以开口。
眼前的孩子是因为被他所救而进入的里社会,织田作并不后悔当初拉住男孩的手,也不后悔为他垫背,只是在那之后的男孩遭遇的苦难总会让他对自己的疏忽感到愧疚,明明友人的异状那么明显,自己却没能及时察觉,织田作认为自己负有让男孩好好生活下去的责任。
“我不会叫你原谅太宰,这次那家伙的做法确实很过火,给你造成的伤害也是无法弥补的。”
纲吉一愣,没想到会从自己的恩人那里听到黑发的干部的名字,他抓紧了手中的被子,有些紧张。
“那个,您和太宰桑是什么关系呢?”
没想到纲吉会问这个问题的织田作一愣,然后自然的说道。
“是挚友。”
困扰纲吉已久的许多问题迎刃而解,他的表情有些扭曲,心中觉得荒唐,又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苦笑起来。
“……原来如此。”
男孩深吸一口气。
“谢谢您坦率的告诉了我。”
“你不生气吗?”
纲吉摇摇头。
“无论如何,您救了我的事实都不会改变,即使在那之后……但是就和您说的一样,『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本书,在翻开下一页之前谁都不会知道会发生什么。』”
织田作之助的善举将纲吉带到了异界,而纲吉的善举让高原优一活了下来,哪边都不能说做错,哪边的结果都不是当时就能预测的。
而且,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如何寻找回去的路,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没有空闲让男孩沉溺与过往。
“我想要向前看。”
织田作发现自己误会了一件事。
他本能的认为眼前的男孩在历经苦难之后会变得敏感多疑,甚至在知道自己和太宰的关系后会难以接受,然而纲吉只是微笑着接受了这个事实,仿佛某种更加广阔的存在那样,将痛苦,不甘,迷茫全部吸收,消化,丢开所有阻拦他生长的负担与枷锁,大步向前。
“……我也真是,没有大人的样子啊。”
高大的男人猛的拍了下自己的脸,声音响亮的吓得男孩都抖了一下。
“总之,请多指教了,纲吉君。”
下定决心后,高大的男人展露一个柔和的笑容,向男孩伸出手。
“啊,是!那个……”
“我的名字叫织田作之助。”
纲吉有些瑟缩的握住织田的手,他的心口微微发热,抿住双唇,随即露出笑容。
“请多指教,织田桑。”
“你被讨厌了呢,太宰君。”
走出病房关上房门后,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对一直站在门外的黑发干部说道,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调侃,语气幸灾乐祸。
“原本也没打算招人喜欢,所以无所谓了。”
“偶尔也对他温柔些如何?”
“就像森先生一样?”
港口黑手党的首领轻笑一声,带着金发的少女离开了。
而黑发的干部独自在门前站了许久,最终还是转身而去。
太宰认为命运就是一本书。
所有人都是被笔者规划好轨迹的木偶,人们在这狭隘的名为世界的舞台上或哭或笑,或诞生或死亡,或喜悦或悲伤,一切皆为笔者的意志而行,为情节而生,为情节而死,无一例外。而太宰是这些木偶中最受宠爱的一个。
这并非炫耀,所谓受到笔者的宠爱和关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残酷的诅咒,太宰觉得自己被赋予了相当重要的【剧本】,在那【剧本】之中,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然而仿佛为了突出笔者的品味那样,太宰即使能够做到任何事,能够看透任何诡计,却什么东西都留不住,什么幸福都感受不到。
好似他只是个精美的展示品那样,被单独隔离在华丽的玻璃箱之中,干净,高贵,美丽,玻璃箱之外的芸芸众生和他隔窗相望又毫无干系,他看着那些美好的东西出现又消失,如同镜花水月,他看着本来美好的东西被逐渐扭曲,失去原本的样子,自己却依然被关在玻璃箱之中,不断的朗诵着被设定好的台词。
【 我生而睿智,却仿若痴愚。】
太宰能明确的感受到,在某个时刻到来之前自己不会死,不管做出多危险的举动,行为多么乱来,惹怒如何恐怖的敌人,最终都会化险为夷,因为笔者还需要他,需要这个美丽的木偶,哪怕木偶已经厌倦了自己一家独大的独角戏,哪怕木偶宁可自己是那平凡众生的一员,能因简单的喜悦而快乐,能因单纯的伤感而悲伤。
但那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太宰治】必须无所不知,因为【太宰治】必须无所不能,因为【太宰治】必须具备所有让人心生向往的悲剧性和传奇性。
太宰治想死。
他不愿继续活在这既定的事实之中,但是书中的人武无法杀死他的,玻璃箱外的木偶又怎么触摸得到玻璃箱内的藏品,即使身处枪林弹雨之中,太宰治都不会死,所有子弹都会与他擦肩而过。
就在这时,书之外的男孩突然降临。
那一天其实他在场,他知道了织田作搞砸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挨了顿臭骂,正久违的想要瞒着友人给他一个善意的惊吓,来到那个酒馆下。
然后他就眼看着友人和男孩一齐坠落,分明是必死的局面,却被突然展开的遮雨棚拦住,活了下来。
那一刻太宰就知道,书被撕开了一角。
沢田纲吉不在这本书中。
做得到,如果是眼前的男孩的话,能够杀死自己。
异能力伤不到太宰治,物理手段能被命运修正,那身怀书中人物们认知外力量的男孩,在那力量开花结果之时,不,仅仅拥有规则外的眷顾的话,说不定就能突破命运的封锁,让太宰治达成长久以来的夙愿。
然而纲吉的性格注定了他无法如太宰所愿那般夺取他人的生命,不管太宰如何挑衅,如何折磨,甚至在那关头连诱骗的话术都用上了,男孩依然一次都没有为了自己动怒过。分明结束那不合理的压迫的机会,为自己报仇的机会近在眼前,分明残忍的扯开了他尊严的遮羞布,沢田纲吉也一次都没能为了自身而产生愤怒。
太宰输给了男孩的人性,一切竹篮打水。
还挨了织田作一记不留手的直拳。
太宰怀疑当时如果不是男孩昏迷了,织田作能按着他再打上一顿。
“……人生还很漫长,解脱遥遥无期……吗……”
黑发的干部行走在茫茫人海之中,看着湛蓝的天空,他想起友人说孩子们想见他,想起一贯易怒而又不坦率的弟子略显悲伤的脸,想起远在国外的搭档,想起不愿他就这逼迫男孩的坂口安吾,嘴角勾起笑容。
“那样也不坏吧。”
=====《化学反应第一部·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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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切苦难皆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