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花海。
无数鲜艳的仿佛花一样的血滴四处飞溅,红色的喷泉随着人体的倒下而倾斜,那生来因为地位优越而趾高气扬的面容在绽放后留下的躯干出奇的统一,层层叠起,并无区别。
纲吉大脑一片空白,红色海铺满了整个礼堂,蔓延至台阶之下,形成一个浅浅的湖泊,鲜红并未染到他和高原优一,而做完谢幕姿势的高原终于松开了纲吉的手,纵身跳入了那片湖泊之中。
耳边似乎有谁在哭喊着,心脏不停的跳动着,就想要挤破胸腔往外冲出那样的让人感到疼痛,待泪水将视线模糊又落下,眼前的地板变的忽明忽暗,纲吉才发觉,啊,原来在哭的是自己啊。
人是那么简单的就死了啊,纲吉和他们任何一人都没有过情感交流,更谈不上是朋友,潜入的日子字面意义上的如同开水白菜,既没有让纲吉和这些异界的少年少女产生什么羁绊,也不存在任何惋惜。
那自己为什么在哭?
抬头看着在血红中肆意欢笑的少年,纲吉猛然惊醒。
是恐惧啊。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因自杀而与异界产生连接的男孩,第一次感受到了浓郁的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如果说之前让他燃起活下去的动力的是对于家人的牵挂和漠视自己生命的懊悔的话,此时此刻,胸中那几乎让人疼痛的鼓动仅仅只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已。
这并非纲吉第一次面对残忍的死亡,但那人力枪械造成的消逝远不如眼前的场面让人震撼,那前一刻还鲜活跳动的生命自□□绽放的余温甚至熏疼了纲吉的眼睛。
“……”
他张口,试图发出并非哭喊的声音。
“……你……做了……什么?”
为什么?
疑惑自恐惧后涌上心头。
“嗯?啊,十五山君不知道啊。”
高原优一随意的略过地上还有余温的躯体,走上台阶,他秀丽的脸沾上了斑斑血迹,手脚的衣袖已经一片暗红,他伸出手试图捧起纲吉的脸,被刘海掩住双眼的少年狠狠拍开。
那被泪水沾湿的眸子中逐渐染上了怒火,使那暖棕色的眸子几乎被金色点燃。
在此时此刻善恶的界限已经不在重要,唯有生者对于生命轻易流逝的痛斥,唯有理智尚存之人对狂气的厌恶和抵抗。
不要污染我的心。
不要掠夺我的良知。
自那尖锐的恐惧和迷茫之后,某个闪闪发光的信念重新支撑起了少年的心。
眼前的事绝对是错误的。
被拍开了手的高原优一没有生气,不如说他就没有对纲吉表达过过任何开心之外的情绪,好似纲吉做什么都是对的,给出的任何回应都是让他满意的,他陶醉的欣赏着少年狼狈又自持骄傲的身姿,对着巨大的彩绘玻璃伸出手。
“主啊,您怜悯我们,考验我们,抛弃我们,啊,我的天父。”
血迹干涸凝结于癫狂的少年的手心,他的手自上而下,将纲吉半跪在地的身影托在掌心。
“十五山君。”
“你还记得自己救下了谁吗?”
高原优一的人生是幸福的。
至少他在窥见一丝真实的现实之前是这样认为的,天生优越的地位,富足的物质条件,不算热络也不算冷漠的父母,以及良好的教育环境,都让高原优一在国中前成长为了一个画一般精致的少年。他拥有知识和解决大部分困难的能力,健康的身体,足够的智慧,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能难住他。
直到父亲在他十四岁那年,将他带到了书房,为他展示了所谓现实的一角。
精致的世界坍塌,少年自温室中被放出,直视那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土地中埋藏着怎样的丑陋,哀嚎,高原优一自幼喜爱的各种文学作品和宗教典籍中歌颂的美德和善变成了谎言,那优美空洞的词句成了天边的浮云,仅仅高挂于空,供人揣测而已。
那十年的鸟笼教育给少年披上了一层温文尔雅的表皮,十年后由其父亲手撕碎内在,将天真从那外皮中剖出,即使这样,仅仅流于认知的黑暗并未完全侵染高原优一的内心。
他的母亲是个艺术家。
那是一位有着端庄外貌的画家,古典温雅的女性常常描绘着善和美的东西,所以高原优一在母亲的影响下对于美的渴望超过了父亲给予的冲击,他依旧在心中藏着一份憧憬,憧憬着即使现实丑陋而残酷,世界上依然存在足够打动人心的美好。
“而且父亲是爱着我的,他为我展现这些并非是想扭曲我的思想,而是在帮助我公正的看待这个世界。”
直到母亲抱着自己最满意的几幅作品割腕在那美丽温暖的画室中时,高原优一的自欺欺人才终于结束。
他在不久后得知父亲因为对母亲没有感情,在外界和很多女性有不正当的来往,而母亲一直都知道这些。
很难说此刻高原优一心中爱和恨在如何互相撕扯。
即使这样,逃入了虚构的文学世界的他依旧抱有一丝希望。
没事,没事,虽然母亲死了,但是世界上一定还存在美丽美好的东西。
就这样,高原优一进入了黑堇学院。
“……我不记得了。”
纲吉踉跄着起身,手摸向了身后的枪托,只听眼前癫狂的少年发出阵阵笑声,眼睛中光芒流转。
“啊,不记得才是正确的,连这一点也无可挑剔!”
癫狂的少年张开双手,如醉酒的信徒那般语气陶醉。
“来,十五山君,请为了我掷出属于我的小刀吧。”
纲吉一瞬间明白了。
然后愤怒席卷他的心头。
这是一场恶劣的自杀秀,是高原优一对于厌世的自我的盛大饯别,而在场的学生是他认为没有资格存活于世的祭品,纲吉是他选中的执刀人,有什么能比一个被俗世欺凌,却依然能为了素不相识的人舍命更高尚呢?
高原优一并不知道纲吉不是十五山拓也。
他的人脉和能力比并不足以查出连政府都还没收到死亡通知的十五山拓也的真伪,甚至于高原优一对于原本的十五山拓也只有走错地方的可怜虫一个印象,即使同班也没有过什么交集,直到那天在对一切失去兴趣,希望就那么被货车碾死的时候,被纲吉所救。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天启。
时间仿佛定格那般缓慢流逝,暖棕色头发少年那只注视着自己,只单纯的想要拯救自己的眼神是那么的耀眼,然后那足以覆盖视野的庞然大物便将推开他的少年撞飞出去,而高原优一还在为了那堪称高尚的举动兴奋的情难自已。
高原优一灰色枯燥的世界中闯入一抹橙色。
他自主的将眼前的少年和记忆中匹配的印象连接,然后便回忆起了和纲吉五分相似的十五山拓也。
阴差阳错的,他理解了纲吉举动之中的决然和高尚,天使在他耳边吹颂号角,阴雨连绵的云层被金光破开,密雨之间,那本该殉道而死的少年缓缓爬了起来,在受到了足够致命的伤害后重新站了起来,那身姿是那样的孱弱,那样的坚韧,那不带偏私,毫无留恋离开的神态,仿佛刚才所行的只是寻常之举。
那一刻高原优一认为自己见到了圣子。
而当在校园中再次见到纲吉时,高原优一便认为命运本该如此。
\"……别把我扯进来。\"
这段时间有些稍长的刘海掩住了纲吉的双眼。
“我没有义务陪你演这出闹剧。”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因为恐惧而颤抖。
“你是好人坏人又与我何干?”
高原优一终于卸下了笑容,然后一阵有别于他的轻笑自礼堂门口响起。
黑发的干部逆光推开了地狱的大门,黑色的风衣随风飘动,他走入这血泊之地的步伐是那么的从容,仿佛没将这惨剧映入眼中那样。
“没错,沢田纲吉。”
终于,唐突的来客在两人面前站定,仿佛他才是这场剧目的主人那般。
“你没有扔下小刀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