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围观众人还是县老爷都动容了,听这磕头的声音多响亮,语气多悲愤,他一定是受了大委屈啊!
“他说的也有理啊老爷,谁会有钱不赚呢!”
就连站在一旁的师爷都忍不住了,觉得这人实在可怜,被逼着表演不说,现在还被逮到公堂上了,还让人一遍遍回忆自己不堪造就的痛苦,这谁受得了啊!
围观众人纷纷点头,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另一边的几个老者,看着慈眉善目的,没想到行事如此咄咄逼人,就为了看个表演,都把人逼到公堂上来了,实在是太计较。
“你,你们……”
几个老者看着一边倒的形式,那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刚刚不还和他们一起同一战线的吗?难不成想看表演的就只有他们不成?现在竟全成了他们的错了。
但不管他们什么态度,现在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人家就是不会,你能把人怎么样,总不能不允许别人平庸吧,毕竟多少人子承父业都没承个明白的,虽然痛心,但不难理解对吧!
朱老八一一拱手感谢了替他说话之人,眼神里满满的感激倒是让人挺不好意思的,但是很快他们就又一个个挺起了胸膛,没错,就是因为他们,这卖艺人才能全身而退,不然不得被大家踩成肉泥呀!
但是没事,他们不需要感谢,好人一生平安。
朱老八很快拜托众人带着两个儿子脱身回了客栈,只是刚刚还笑眯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在关了门之后就变得阴沉如水,脸上的神情又是恼怒又是后悔,甚至还有止不住的害怕,各种表情交错都能开染坊了,到最后就连大儿也完全看不懂父亲的脸色了。
但是他知道,这时候最好别去找事,也别去引起父亲的注意,要让他自己安静下来消化好了,才不会波及他们兄弟。
小儿被哥哥拉着,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偶尔偷眼看父亲,然后很快就挪开视线,生怕被看见一般。
朱老八不是会迁怒孩子的人,自己消化了一会儿,使劲灌了口水,这才看向不敢靠近他的两个儿子,见他们神色不对,知道是今天吓着了,也没多说什么,男孩子多吓吓才能成长,温室里只能养出废物。
“我们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过了今晚明天就走。”
他这么说道。
大儿点头同意,父亲总是对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倒是小儿还处于欢脱的年纪,虽然今天被吓的不轻,但该有的疑惑还是要问出来的。
“爹爹,我们刚来第一天,盘缠都没赚出来呢就要走了?”
“走,这临淄待不住了,我们走远点,离淄川远点。”
后面一句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但两个孩子还是听到了。
离开临淄也可以理解,毕竟这里发生的事情不怎么愉快,怎么连淄川都要远离呢?他们这辈子都还没到过淄川呢!
两个孩子有些可惜,但却并不敢反抗父亲。
大儿倒是能想到一些原因,可能父亲是怕到了淄川之后认出他的人会更多,这才直接不去的。
可是他们是真的不会偷桃表演,就算被认出来了,像今天一样,不也没什么事吗?不过是多了场混乱罢了,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拼命撇清,一定要远离。
但父亲说的都是对的,他这么对自己说,然后很快就进入梦乡,准备第二天早起赶路。
小儿跑了一天,也累的不行了,挨着哥哥也很快睡着,只剩下朱老八躺在那里翻来覆去,站起来又躺下,反复数次也没有睡下的意思,脑子里嗡嗡的冒出来一段段往事,让他头疼的想要撞墙。
他没想到过去了二十年再来济南府,依然还会碰到认识他的人,也怪他们家这长相过分醒目,几代人都共用一张脸,这在他看来不是血脉的荣耀,反而是一种诅咒,命运的诅咒。
想到那个小小的自己趴在箩筐里,看着漫天的残肢混着血水落下,心脏怦怦跳动的感觉似乎还历历在目,怎么能忘呢?
不,他必须忘掉,忘掉当年发生的一切,忘掉登天这门手艺,让它永远埋藏在历史的尘埃里,永远不见天日才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朱老大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鸡鸣已经叫了几遍都没有醒来,还是大儿起来后喊醒了他和小儿。
父子几个收拾了一番,让厨房给他们装好了开水和干粮,这才牵着驴车出发了。
临走店家挽留了一遍又一遍,但朱老八只是摇头苦笑,一副怕了的模样,让人家不好再说什么。
但这次的离开并不是正常的赶路,朱老八带着两个孩子出了城门就直奔山林里去,根本就不走官道。
就这样一路奔波一直到了第十天,两个儿子终于受不住了,因为他们依然在山林里穿梭,每日爬到树上睡觉,偶尔还能听到远处的狼嚎,既没有走官路进城,也没有进去任何一个小村庄。
“爹爹,我们的干粮快没了。”大儿小声提醒父亲。
水还能找到一些溪流山涧补充,吃的菜也能就地挖些野菜蘑菇,但时间紧急,他们并没有准备太多的干粮,就是米面荍菽也都吃没了,再不到下一个城市,他们就要当野人了。
朱老八最近一直精神恍惚的,现在听了大儿担忧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去看了下他们装粮食的口袋,见到轻飘飘一层面袋子后,只能无奈叹了口气。
他们虽然走了这么多天,但不过走了三百里而已,前面再走,应该会路过济宁。
济宁可能就不会有认识他的人了,毕竟他也不过是在淄川表演过一次引人注目的偷桃而已,应该不会那么倒霉还被认出来的。
他这么安慰完自己之后,就决定带儿子们出山林,先去济宁补充下东西再继续西行,他决定这辈子都不再踏入和淄川有关的地方,直接带着儿子往河南去闯荡。
又经过了一天的跋涉,在粮食吃完之前,他们终于到了济宁。
济宁倒是和临淄没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只是就是这么凑巧,他们刚找了家旅店住进去,就听人在讨论明天演春的事情,原来明天就是除夕了啊!
父子三人对视几眼,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尴尬,原来要过年了,他们竟然都忘了。
“那爹,明天我们出去表演吗?”
大儿有些心疼那些少赚的钱,快过年这会儿正是大家出来玩的时候,他们却在山林里待了十多天,这得少赚多少钱啊!
“不了,在山林里这么多天辛苦你们了,咱明天赶紧出去看看能不能采买点粮食,之后也可以当回观众看看别人表演。”
经过了之前那事情他现在是怕了,这里距离淄川也不远,万一又被认出来呢?要不是怕明天店家都不开门,他们采买不到太多东西,他都想明天就走,立马出发。
大儿虽然心疼,但还是点头同意,倒是小儿高兴的不行,本来疲累的躺着,听了这话立马就坐起来了,他还没怎么看过别人表演呢!而且在山林里几天,他不仅手冻了,连脸蛋和耳朵也冻了,既不想继续赶路也不想表演赚钱,现在听到父亲准备让他们玩一天,还能看别人表演,顿时就兴奋起来了。
大儿笑着安抚了他一番,父子几人收拾一番,终于睡了多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虽然第二天还是一大早就被爆竹声给吵醒了。
外边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个不停,就算是在睡梦中被吵醒了,小儿也没有一点生气恼怒的心思,反而一骨碌爬了起来,边往身上套衣服边喊大哥。
“快起来,哥哥快起来,咱们出门看爆竹,看演春去。”
他已经在梦里玩了好几回了,现在可以亲眼去看了。
在他的催促下,父子三个很快就出了门,果然外边街道上热闹极了,但开门营业的店铺却并不多,只一些卖零嘴玩具的小贩居多,店家们大多关门歇业了,于是他们的采买计划被迫中断,只得高高兴兴看演春去了。
随着人群到了衙门口,小儿惊讶地拉着哥哥的袖子,眼睛都瞪圆了。
“哥哥,他们在表演登天……”
后面他想说什么,但看着父亲阴沉下来的脸色,并没有敢多说什么。
大儿也紧张地拉着弟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事情怎么会这么巧,他们这算不算是和登天刚上了?
自从十多天前的那件所谓闹剧结束后,父亲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不仅比平日里沉默了许多,还整日没个笑模样,像是谁欠了他钱一般,现在刚要好一点,竟然又碰到别人表演登天,也不知道会不会恼羞成怒。
是的,在大儿看来,他爹之所以生气,还是因为那些人戳破了他学艺不精的事实,虽然他一直觉得父亲挺厉害的,但说不定他就是对登天这个技艺不敏感,怎么都学不会呢?
其实大儿是有些遗憾的,他想若是自己早生几年就好了,这样还能见到爷爷,传承一下他的登天手艺,不至于现在到他们这里绝了家传。
就在思索间,登天表演已经到了最精彩的时候,只见那个和小儿差不多的孩子已经灵活地上了天,藏到云彩里看不到身影了。
但是突然,先是掉下来一条带血的胳膊,然后是大腿和身子,接下来包括脑袋和其他身体部件,一个个从天上掉下来,中间表演的场地瞬间就被鲜血沾满了,血肉模糊像是进了凶杀现场。
小儿之前看的那次表演可没有挨的这么近,现在亲眼目睹这样血腥的场面,顿时被吓的张大嘴巴,却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来,像是被吓的失声了一般。
大儿也震惊地看着地上的残肢,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技艺,才能呈现出这样真实的视觉冲击,怪不得父亲没学会呢,一定是太难学了。
周围本来欢呼喝彩的人群也像是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一般,瞬间就静的可怕,只剩下底下那老汉哀恸的哭声。
“儿啊,你怎么了?怎么就这么没了?你别丢下爹一个啊!”
这时候,周围也终于有了动静,不管是官老爷还是普通百姓们,纷纷慷慨解囊,拿出银子铜板给他安葬儿子。
那卖艺人早就把那些残肢断臂又收到了箩筐里,见到大家这样,感恩戴德地领了赏钱,又装模作样谢了各位看官老爷们,这才又重新打开那装了尸首的箩筐。
只见里边立马蹦出来个半大孩子,活蹦乱跳还能冲着人群做鬼脸,不是刚才登天的那个小孩又是哪个?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响了起来,大家都被他们这神乎其神的技艺给看惊呆了,就算花了钱也都高兴的不行。
那艺人的表演结束,很快就带着儿子离开了这里,大家忙着看各种表演,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动静,只有朱老八像是失了魂一般,跟着他们就往人群外走去。
大儿见状,忙拉着还想再看的小儿出去追爹,却只见他并没有直接上前去找那艺人,而是偷偷地尾随在他们身后。
大儿也屏住呼吸,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他怀疑父亲可能是受了刺激,现在见到会登天的艺人,终于放下了多年的矜持,敢拉下脸皮拜师了。
但是事情却越来越奇怪,不仅父亲这个要拜师的鬼鬼祟祟,就是那对会表演登天的父子也同样奇奇怪怪。
他们像是做贼一般,偷偷来到县衙后街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然后从一个像是狗洞一般的破洞里钻进去不见了。
两个孩子看的是目瞪口呆,他们为什么要钻狗洞去县衙?
更绝的是他们的父亲,他竟然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也想跟着往那狗洞里钻。
这可把大儿给吓坏了,县衙后边可是县老爷他们家啊,里边住着官太太和千金少爷,哪里是他们这样的人能进去的?
“爹,爹,你要干什么?那是狗洞啊!”
就算不是狗洞也不能钻啊,他们跟进去是不想要脑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