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八是个卖艺人,作为卖艺人,不管是刀枪棍棒还是辗转腾挪,没有他不会的东西,但有一样表演他发誓永远不会再干,那就是登天绳上天。
登天绳顾名思义就是能够登天的绳子,一根几百米的绳子被扔到天上去,就能直直地飞进云彩之中去,然后让一个孩子爬上去,不管是上天偷来个什么东西,还是掉下点残肢什么的,都能带动观众的情绪,让人仿若置身其中一般心惊胆战。
有技艺精湛的艺人,甚至已经不能说是杂技表演了,就是冒充神仙糊弄百姓也大有人相信,看过之后自然也都不吝多给点钱财。
“爹爹,你看那些表演登天的,一次得到的钱财够我们生活一辈子了,我们为什么不干那个?”
年幼的小儿不解地问朱老八,不明白这么赚钱的表演爹爹为什么不干,毕竟他去年可是亲眼所见,一对同样卖艺的父子在除夕演春的时候表演登天,不说围观的百姓铜钱像雨点一样落下,就是那几个只知道剥削百姓的官老爷,也一个个的慷慨解囊,白花花的银子百十两的往出拿,看的他眼热极了。
“爹爹不会那个。”
这个问题不仅小儿子问,就是年长些的大儿子也问了不少遍了,朱老八每次都是一样的回答。
“哎呀,爹爹这么厉害,竟然也有不会的杂技,那我们能不能花钱拜个师傅?有了这样的手艺在身,就是花再多钱也值得。”
小儿有些遗憾,怎么爹爹竟然不会呢?
但是很快他又打起精神来,没事,爹爹那么厉害,学起来肯定很容易,而且爬树他也在行啊,爬升职想来也没什么困难的,他觉得要是自己上去,绝对比那表演登天的孩子厉害。
“不想学也学不会,做人得踏踏实实的,脚踏实地一点点慢慢来才能长久,我们又不是那只知道享受的老爷们,能吃饱就行了,不想那发财的事情。”
朱老八神色淡淡,并没有看儿子,只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长枪,这可是他吃饭的家伙,表演之前先要耍套枪法热热场子,才能引来更多的观众,所以这红缨枪在他这里那就是吃饭的家伙,平日都宝贝的不行。
小儿看他爹这个模样,遗憾地摇摇头,哎,他爹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敝帚自珍了,总是认为自己才是最好的艺人,不懂得去像别人学习。
第二天他们照常出去表演,父子三人热场之后,杂技一个接一个地上,虽然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表演,但大家平日都是生活平淡,能有个表演看已经是很热闹了,就算之前看过的,再看一遍也同样高兴。
“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一起开心一起热闹,今天我们父子三人来了贵宝地,技艺浅薄给大家带个乐子,希望大家玩的开心,也让咱们父子多口饭吃。”
朱老八见大家看的兴起,赶紧招呼小儿领赏去。
小儿拿着托盘四处走了一圈,不一会儿就得到不少赏钱,绕到最后的时候,面前正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
“你,你这小儿?”
老者看着端着托盘来到自己面前的小儿,似乎有些迟疑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般拍手大笑。
“小儿,黄发垂髫大方脸还有双眯眯眼,我认识你。”
老者抚掌大笑的的样子很是高兴,似乎见到了什么旧友一般,但他面前的小儿就有些不太开心了,虽然观众们都是老爷,但这老者也太没礼貌了些,他不就是头发黄了点,眼睛小了点吗?怎么能当面这么嘲讽他?
“我们昨日才到这里,今天才第一次表演,老爷爷怕是认错了人。”
尽管不高兴,但干他们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和气生财,他也不敢先和人家发脾气。
“没有认错,那是你爹吧?你和他小时候简直生的一个模样,还有你爹,他也和你爷爷很像,我几十年前就见过他们,那时候他们在表演登天偷桃,那场面别提多震撼了,我一辈子都不能忘了。”
老者面露回忆地看向场中的朱老八,一副激动地模样。
而小儿却疑惑极了,爹爹不是说他不会登天的手艺吗?怎么这老者竟然会这么说?看他这样也不像是骗人的呀,难不成是年纪大了记忆错乱了?
小儿胡乱猜测着,并没有觉得爹爹会骗人,有可能是这个老者认错了人。
但不等他再说些什么,那老者已经开始大声吆喝起来。
“杂耍的师傅,再表演个登天偷桃吧,我们爱看那个。”
别老人年纪不小了,声音可是一点都不小,那嗓门洪亮的,真真个声如洪钟,一声就把周围不少人给镇住了,场内的朱老八也同样听到了。
他脸色一变,眼神中的伤痛一闪而过,又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低头没让任何人发现异常。
“实在抱歉,在下手艺不精,并不会那登天之术,更别提偷桃了,这个季节可没有桃子让我偷。”
他态度诚恳语气抱歉,但老者却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话。
“师傅何必谦虚?二三十年前你还是个垂髫小儿,就像你这小儿子这般大的时候,就在淄川表演过,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演春的时候你和你爹在衙门前表演登天偷桃,把几个官老爷都吓着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心脏怦怦乱跳的感觉呢!”
老者一脸不信,他不相信自己记错了,毕竟就算他记忆再不好,但这父子三代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奇形怪状,头发枯黄不说,长的还如此有特色,他就是记性再差也不可能记错啊!
周围的人听他这么说,一个个也激动的不行,他们之中有人看过登天表演,但这种的多少年都碰不上一次,更多的还是没见识过的,但只是听闻就能赶到其中的惊心动魄,更遑论亲眼所见呢,所以听了老者的话之后,一个个激动的不行。
这表演不说百年难得一遇,但起码他们一辈子也肯呢个看不了一次啊,现在能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不让人激动?
“师傅快来一个,我们不看其他的了,就看登天,不管是偷桃还是偷梨,只要能登天就行。”
“对对对,快来一个,来一个……”
“登天登天,我们要看登天……”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可见这登天表演的受欢迎程度,光是只闻其名就让人觉得是仙人手段了,若能亲身所见,那可是能吹一辈子的话题。
小儿慌忙跑到父亲跟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沸腾的场面,心里也有些怀疑了,难道爹爹真的会表演登天?那他为什么说不会呢?
大儿子已经十来岁了,算是个半大小子,比小儿懂事不少,忙拉了弟弟躲在自己身后,神色紧张地看看四周,又看了眼爹爹有些阴沉的脸色,赶紧开口安抚。
“实在抱歉,我们真的不会登天,让你们失望了,也请大家不要以讹传讹,为难我们父子。”
但是一个人的声音再大也是有限的,现场的气氛实在是过于喧闹,他一个半大孩童的声音哪里能压的过去?
朱老八也反应过来,把两个儿子都拉到自己身后,这才敲响了铜锣。
“铛铛铛!”
刺耳的锣声响起,顿时像是被按下了暂停器,场面慢慢安静下来,但看大家一个个兴奋的表情就知道,他们都在期待着。
期待着很快就要开始的登天表演。
“诸位听我一言,很高兴能得大家抬爱,但我们确实不会登天这种技艺,让大家失望了,这样,今天所有表演都免费,我们不再收取任何费用。”
朱老八拱手作揖,把腰身弯到了九十度,这倒让一些还算清醒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了,感觉自己像是在闹场子一样。
但执着的人也并不少,尤其是相信自己记忆的那老者,他记得很清楚,之前那对父子就是长这模样的,现在他们却非要不承认,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以后怎么在街坊邻居面前混?
“你这黄毛,当初你们在淄川表演的时候,看到的人可不少,当初也有和我一起的伙伴,甚至我还认识几个跑商的伙计现在都成了掌柜的,去问问他们肯定都记得,你长的这么显眼,我怎么可能记错?”
也不知道是较真的人变老了,还是老人本身就是个较真的人,反正他看场面已经这样了,是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己错了的,更何况他并不觉得自己错了,这艺人也实在奇怪,别人都是夸大其口炫耀自己有多厉害的,怎么到了他这就有本事还不承认了呢?
朱老八见他口出狂言,甚至还有理有据连证人都要找出来了,心知此地不宜久待,于是也不再多言,收拾东西就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你干什么?事情还没说清楚表演还没看到,你走什么?”
那老者见他这模样,赶紧出声阻拦,甚至还直接越过拦截的绳子,进入了中间的空地,就想要去把人拉住。
朱老八见这模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也顾不得东西了,一手一个儿子,拉着他们就向反方向跑。
“拦住他,大家快拦住他,别让他们跑了。”
老者到底年纪大了,动作难免迟缓,怎么比得上他们一个壮年带着俩灵活的孩子,眼见他们要跑,慌忙喊人来拦。
周围的人都被这场面惊呆了,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这样子不像是要看表演,倒像是寻仇一般?
所以一时间,倒是没人听那老者的话,大多数人都是怔愣当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真拦下人家吧,这人家又不是罪犯,就是有那想动手的,也因为距离的原因没有赶上,父子三人像是几条灵活的泥鳅一般,很快就进入人群消失不见。
“快拦住他们,他们会登天……”
身后传来老者快要破声的尖叫,朱老八头也不回,把身后的喧嚣抛到脑后,带着儿子们左拐右拐挤出人群,又迅速地往他们落身的客栈跑去,一路匆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小儿已经跑的气喘吁吁,快要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爹,爹……”
小儿气息喘的不行,根本就没力气再说什么,就连喊出来的称呼也七零八落,像是气音,也不知道前边的朱老八听到没有,反正他是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
大儿拽了拽弟弟的衣摆,示意他不要开口。
小儿无奈,只能继续追赶,等到终于到了客栈,他觉得自己嗓子都快冒火了,整个人都虚脱的不行,要不是被哥哥拉了一把,他差点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大儿到底年纪大些,体力也比弟弟好上不少,自己缓了一会儿之后,就赶紧去端了水来喝了一大口,又递给弟弟,看着父亲魂不守舍的样子,到底没有敢上去打扰他,只默默拉了弟弟去给店家还碗。
“哥哥,你说爹爹到底会不会登天之术?”
小儿缓过来之后,最关心的还是这个,毕竟自从去年见过这个技艺之后,他就已经想这个手艺很久了,只是爹爹一直说他不会,又不愿意拜师学,所以他就只能眼热别人赚钱,现在知道爹爹可能会,但却不教给他们,就有些疑惑,明明那么赚钱的手艺,为什么不愿意干,甚至还要假装不会呢?
大哥沉默半晌才迟疑地开口。
“应该不会吧,他之前不是说不会吗?爹爹不会骗我们的。”
作为大哥,其实大儿很早之前就已经问过父亲了,在弟弟还没有记忆之前。
虽然寻常人不经常见到这种表演,但他们卖艺的走南闯北,碰到同行的机会自然也比可能一辈子不出家门的普通百姓多,在他很小的时候也见过一次登天表演,也曾经像现在的弟弟一般,问过父亲这个问题好多次。
但是每次得到的结果都一样,就像现在父亲回答弟弟一般。
他不会,不学!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或者就是长篇大论的教育,“人要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练好自己的手艺才是本事,看家本事有没有没关系,会点普通的能养家糊口就不错。”
他都这么大了,当然知道会点普通的就能养家糊口,毕竟走南闯北风餐露宿的,哪能赚不了一点辛苦钱?
可是有赚大钱的机会谁又会错过呢?
大儿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的爹爹总是没错的,他一直都是他们兄弟的守护神,自从娘亲去世后,爹爹已经是他们所有的依靠了,他说的总是没错的。
大儿这么告诉自己,也这么劝说弟弟,但内心却是充满狐疑的,他总觉得父亲有许多秘密没有告诉他们,他的行为总是奇奇怪怪,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