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堆下那人见情况不妙,开始拼命挣扎,奈何身上东西实在太重。鲁智深扯出戒刀,正要砍下去,林黛玉赶忙阻止。鲁智深气得脸都快歪了:“你心太好,如果不是我及时赶来,他会对你做什么,你心里没数吗?深夜偷溜良人闺房,非奸即盗!这种腌臜泼才,留在世上只会祸害他人。必须得把坏人都杀光,否则这世上好人太少了!看洒家不把这厮痛打一顿,为你出气,教他认得姑爷和姑奶奶!”
那人吓得语无伦次,只顾求饶,像被洒了盐的蛞蝓一样在书架下面挺着半截身体蠕动。
林黛玉无奈一笑:“我这个玉还在犹抱下文半遮面,你就已经大话小话落上玉的脑盘了。我和你一样,平素最不喜欢藏奸之人,留他自然是因为还有事情没问,否则谁愿意在这时煞风景。你以为我不能辨别好恶是非吗?那我成什么人了?”
鲁智深只得收手,转过身去。他用斜视余光去睥睨那人,冷笑:“造化你这狗东西。”说着,把戒刀锃地一声插入地面。戒刀好似一桩反着月光的银色墓碑般立在那人耳边。柱上倒映着一张五官乱飞的脸。
等鲁智深把他从书架下面拉起来后,林黛玉立刻询问贾敏。他虽然结巴半天,说了好多废话,但也算交代干净了:“高衙内要强娶贾氏,贾氏哭着说:除非救我女儿。衙内哄骗说已经派人去救了,贾氏便要证据。于是衙内派小人深夜到此,要拿到一件可以伪作健康的证据,还要找到她女儿的字迹,以便之后模仿出一封告母信来。告母信就写:我已被救过来,只是身体还未好转,行动不得,有衙内手下的人照顾着,日后再去府上与母团聚。然后还要在信里多多夸衙内的好处……”
这人此时手中没有灯笼,又不敢抬脸直视,害怕对上鲁智深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因此并没有看到林黛玉,只是知道有个女子也站在这里罢了。他只觉得林黛玉早已被毒死,并没有认出画中女子就在面前。林黛玉也察觉到了这点。她冷笑道:“不必劳烦别人去模仿字迹了。”她扯过书桌上的纸笔,就着旁边的红莲微光,顷刻挥就,递了过去:“务必要对贾氏再三强调,她的女儿还活着,迟早母女团聚,万万不可放弃自己!”
等那人回去复命后,鲁智深又开始叫饿。林黛玉是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娇贵女子,即便厨房和厨具都摆在屋内,也做不出什么饭菜来,只好翻出一些蔬果。鲁智深怎么可能甘愿吃这个:“要好酒好肉!”无奈,最后给了他一个早就凉透了的肉饼子。
吃了饼子后,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开始过问林黛玉的家事:“你别怪洒家直白无礼。俺当初在一个叫瓦罐寺的地方碰见一个妇人,她不知道强贼已被俺赶跑,担心又落贼手,便投井自尽了。俺担心你母亲被高衙内那厮强要后,一时想不开……”
“再次感谢你,”林黛玉打断了他,“感谢你为我们母女操心至此。不过,她是绝对不会自尽的,她会努力活下去。我是她的女儿,我最了解她。我一定要救出母亲,哪怕让我付出一切,我也愿意。当我陷入绝境时,母亲也一定会为了我而这么说的。”
临走前,鲁智深提议要烧了这座房子。“这就是我们绿林好汉的作风,”他得意洋洋地说,“要走,就别留下任何念想。”她没有回答,只是退后一步,任由他发挥。
在林黛玉无言的注视下,承载着林家十几年记忆的住宅被付之一炬。火光照亮了夜空,散乱的火苗迅速在木梁瓦栋上方凝聚出一片像舞动的海草似的剪影图案。这场火简直就跟老天爷对着人类穷追猛打似的,誓必要把她的家燃尽烧绝。她站得远远的,觉得整个天空就像是一张满是黄色雀斑的丑脸。这张脸在呕吐,火焰好比因作呕而伸出来的直垂入地的猩红的舌头。空气里充斥着灰烬和焦糊的气味,围绕着这栋住宅的环形街道如同一个烟灰缸。夜幕之下,烟灰缸里盛满了似水年华的余灰。
鲁智深担心她害怕。然而,沉默半晌后,她却微笑:“妙极了!我喜欢写诗后即刻焚稿,你喜欢转身后即刻放火,如此看来,我们算是知己。这就是绿林好汉的作风吗?原来我也称得上好汉了。如果父亲泉下得知,会如何评价我呢?”
“他会以你为傲的。”
“真的吗?”她笑得像是要崩溃了,“你说,营救成功后,我们母女俩还能去哪儿?”
“先去和林教头会合,然后把那两个防送公人放倒,你们可以和他一起……”
“放倒?你是说逃避刺配之罪吗?”
“罪个屁!本来就是那些鸟官强行迫害,教头有什么理由顺着他们?谁鸟奈烦!”
“以后岂不是只能亡命天涯?”
“逃就逃了,怎么的?大不了去落草。”
她惊讶地问:“落草?落草为寇的那个落草吗?”
“不然呢?洒家以前也接受不了这个,毕竟是出了家的人,还是军汉出身,恐怕落草会教人耻笑。现在?这世道要是不残害良民,那我都能单手截断黄河水了。”
“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别傻了,刨坟的侄女。如今,何处才能容得俺们这类无处可归的人?这还需要问吗?那东京城外的桃花山上有两个山大王,都是俺弟兄,救得林教头和你母亲后,一发接你们去山上。”
“妙极了!我也算半只脚踏入了绿林好汉的世界。”
“想哭就哭吧。”
“要是能哭,那该多好。”
“谁不许你哭,洒家就打!”
林黛玉微微一笑:“你比菩萨好多了。你一定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不再看他,继续凝视面前的火焰。她看火,他看她,两个人都出神了。星子像跳踢踏舞一样落在地面上,滚烫的光在她的脸蛋上摇晃,仿佛自她脸上举起了无数把经火淬过的镰刀。那一瞬间,他几乎要爱上她。至于所谓的出家人的矜持,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障碍,如果他在乎这些,就不会自称洒家了。
于是,他也笑了:“你也是。”
爱上林黛玉不会是他人生中最离谱的错觉,更不会是首次产生的,因为他马上就要为更早产生的一个错觉付出代价:他以为自己可以像保护别人一样轻而易举地保护她。
首先是回去告密的下仆引起的一场小型斗争。
当时,他说想要脱得赤条条地睡一觉,林黛玉羞涩不已,赶紧躲得远远的,直到密林的网状叶缝中看不见一丝他的身影为止。她无事可做,只好对着光波粼粼的溪水整理散开的鬓发。她用指尖蘸取清水,以便固定发型,那十枚圆润的指甲进入水中的过程是如此优雅自然,如此理所应当,仿佛本身就是十片回归水乡的贝壳,拥有着纤细秀气的竖纹,隐约在反光。
炎夏的夜晚依然闷热。为了争夺最先靠近她的身影的机会,所有鱼都争得你死我活,最后的王者从温暾的水面漂浮着的鱼尸层间游出一条生路来,却依旧无法笑到最后。在她那醉魂酥骨的天然体香中,鱼中之王慢慢了沉入水底,临死之前嘴里还吐着醉醺醺的泡泡。因为她,晚风不再像取材的文人墨客似的东搜西寻,夜鸟不再发出喋喋不休的鸣叫,原本指望悄然捕猎的夜间动物也不再摆出潇洒轻捷的姿态在密林里活动,此时此刻,森林里的一切生物和非生物都只会发出爱而不得的呜咽,只能围在她身边孤独地飘行。那些前来灭口的打手们都听到了。他们顺着呜咽声寻来,扒开密密麻麻的丛林,看到一位袅袅婷婷的少女就坐在不远处的水边。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准备挥动刀刃,却在走近少女后定格在了闷热的空气中。片刻的犹豫令他们被瞬间击倒。原来是鲁智深听到了动静,当即飞奔过来,一禅杖打翻。
“又睡不着了。”他没好气地说,“妈的,真该杀了那厮!那撮鸟怎么会背叛主子,肯定把俺们的事都交代了。”
“对不起,我确实没有料到……”
“你没在这江湖上走动过,失策很正常。不留那厮,谁去给你母亲传话?俺只是抱怨,你别放心上。”
这场小型斗争以安慰林黛玉结束,而这只是鲁智深孤独且窒息的厄运生涯的开端。多年以后,当他背对着钱塘江时,也许会后悔当初在这片丛林里把杀手全部放跑了。他之所以做出这一反常的决定,仅仅是为了顾及到初出闺门的林黛玉。当然,刚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反常的,毕竟换做金翠莲或者瓦罐寺的妇人,他也不会选择当着她们的面杀人。因此,直到后来钱塘江的江水漫上他的脖子,他才猛然意识到,正是这个决定完全扭转了自己的人生。
杀手们活着回去,试图竭尽毕生所学为高衙内讲述在森林里看到的那个女人,以至于惊动了正赶来探望儿子的高俅。“你们慢慢聊,”高俅大度地说,“我不感兴趣。”然而,他却难得在府内展示了一把平时只用来讨皇帝欢心的文学功底,迅速完成了一篇词作,并骄傲地朗读了出来。也不知道他是在炫耀自己的才华,还是单纯在为词赋中描述的绝代美人而陶醉。“您的作品完美无瑕,不是小人这等不识字的粗人能品读的,”杀手们不约而同地评价道,“但是,您确实没能描述出她百分之一的俊美与风流。”高俅哼了一声,把诗稿揉成一团,丢出窗外,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高衙内把那晚被林黛玉放走的下人叫来,与杀手核对口径:“听听这个描述,像不像你说的那个画像上葬花的女人?”
“不仅像,”他回答,“而且可以肯定,她和在逃犯人花和尚是一伙的!”
接着,鲁智深强撑着多日未曾吃饱睡好的劳累身躯,遇上了林黛玉给他带来的第二桩麻烦。
虽然林黛玉现在感受不到疲惫与病痛,完全可以用双脚跟上他的行程,但只要她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她的周围就注定不会太平。要知道,他可不是能给她提供面纱和轿子的公子少爷,她也已经不再是能安然蜷藏在屋内的千金,同时,他们也不可能为了躲避人群而一直走郊外的森林,迟早要为了吃穿住行而进入市区中。
“口中淡出鸟来。你给的那块饼子还没俺的脸盘子大。”鲁智深满脸怨气地说。
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林黛玉在自己和鲁智深之间选择了后者,就像鲁智深也曾在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她一样:“好吧。”
进店后,他豪吃豪饮,粗野的吃相看得林黛玉目瞪口呆,下意识坐得远远的。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他喝醉后要发酒疯。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她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不免手足无措,况且也经不起这么吓,只好囫囵抓了把银子给酒保赔礼。酒保才被她惊天动地的仙姿所震慑,又被大量钱财所撼动,早就丢了七魂六魄。等鲁智深酒劲过去后,酒保上去赔好话,结果鲁智深觉得闹事了对不住店家,也掏了一把银子给他。酒保害怕鲁智深和林黛玉对了口径后就觉得给太多了要收回去,更怕他们知道了也不打算收回去,衬得自己小气,当即撒腿跑了,留下他们两个满脸疑惑地立在后头。
鲁智深直呼怪事,走出店门,撞上一个道士,正盯着他微笑:“好汉,这个女人不能留。”
他大怒:“你放什么狗屁!”
“她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她来自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她是搅乱因果和命运的存在,神明正在惩罚她,会渐渐剥夺她所拥有的一切。爱她的,以及她爱的,最后都会离开。她本该履行木石前盟,如今却背道而驰,完全没有和神瑛侍者打过照面,因此,命运打算回收每一个可能与她产生情愫的人。如果不想遭遇厄运的话,就趁早断绝与她的来往,或者杀了她,放她回离恨天吧。”
鲁智深回头看了一眼背后不远处的林黛玉,哈哈大笑:“常言道,卖卜卖卦,转回说话。你这道士为何诋毁素不相识的无辜女子?没你娘鸟兴,你这厮倒来煽惑洒家,谁理会你!”
道士并没有生气:“她该遵循安排去姑苏,却触碰了命运的逆鳞来到河南。她没有去那边完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宿命,那么,等价交换,就得在这边完成。等价交换……好汉,你知道什么是等价交换吗?哼哼……阴阳平衡……这就是命运,哪怕是拥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魔掌之中。命运会践行诅咒的力量,令她最终一无所有。丧失灵巧的感觉能力和习以为常的眼泪就是诅咒开始运行的征兆。命运,会摧毁每一个试图挣扎的人,会扫清一切障碍。在小生看来,身陷诅咒圈中之人就是你呀。”
道士走了。有一瞬间,鲁智深真的产生了动摇。他其实并不抗拒所谓的预言和偈言,当初智真长老送的四句偈言他就牢记于心,并且曾为“遇林而起”四个字绞尽脑汁,不知道到底是指某一座可能发生奇遇的森林,还是指姓林的人。因为不能排除后者的可能性,所以他这一路上总是对姓林的男人有着迫不及待上前结拜的感情,对姓林的女人有着莫名其妙的保护欲。直到林黛玉笑着问:“发什么呆呢?”他才忽然从思绪中脱身。
他捏紧了禅杖,横着一对杀神之眼瞪她,半晌不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还计较着刚才他发酒疯的事,完全没意识到危险近在眼前,笑着打趣道:“好嘛,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终于要改邪归正了。”这个微笑仿佛被大自然洗涤过,美极了。她越是不计较生死,越是罔顾杀气,越是用笑容面对一切,就越是会散发出让人难以自拔的魅力。于是,他长叹一声,松开了捏紧的拳头,眼神变得像孤独的小狗:“没什么,是我错了。”
就这样,林黛玉第二次与死亡擦肩而过,鲁智深也在冥冥之中第二次拒绝了命运抛来的橄榄枝。
①鲁智深很可能有低血糖。
《水浒传》第五回:
智深一来肚里无食,二来走了许多路途,三者当不的他两个生力,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两个拈着朴刀,直杀出山门外来。智深又斗了十合,掣了禅杖便走。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杆上,再不来赶。智深走得远了,喘息方定,寻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不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
②《红楼梦》第26回: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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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