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张浪费的招魂活动持续了一月有余,在初春到来之前,高僧真人们成功捕捉到了绛珠仙子的魂魄,根据卦象结果显示 ,她正孤独地躺在四周无人的雪地上,无依无靠,极其脆弱,但体内还残存着几碗热酒的余温。等林黛玉再次醒来时,便惊奇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先的炭尸中,她本该感到刺骨的寒冷和雪块的僵硬,却感到熟悉的灼伤。这具躯体将永远铭记被烧死的感觉,永远刻着被烧死的烙印,于是她又开始体会那种折磨无比的痛楚。
刚回到身体中时,她几番痛昏过去,不省人事,奈何这次她无法一死了之,她本来就是活尸的状态,所以只能醒了又痛昏,然后又醒,又开始灼痛循环,周而复始,直到整个身心都彻底习惯这种每时每刻都在被烧毁的感觉。这个习惯的过程大概又经历了两个月,已经是春天。她用灵力修复了这具不堪入目的炭尸,复原了外貌,灵力便所剩无几了。
也就是这时,云天彪和陈丽卿踏步而入。林黛玉清晰地看见这两个身材高壮的人直立在门外边,模样十分暴躁。就这样,他们顺着一片枯黑的竹林寻来,看到一位少女坐在肮脏的地面上,面向里歪着,显得病体含娇,芊姿恹恹。这时候,她回过头,那张脸照进云天彪和陈丽卿的眼睛里,像是朝他们打了一记耳光。
林黛玉惊慌失措,不知道他们是谁,要对自己做什么,而这两个人本来在路上喋喋不休,却在看见她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完全无视她的反抗,一路无话地把她绑回了军营。林黛玉决定省下力气,不再挣扎,开始仔细观察周遭情形,分析当下的处境。
回到营里后,云天彪说自己要去找陈希真,迅速离开了,只留下陈丽卿和林黛玉两个。确认四周无人后,陈丽卿解开了黛玉身上的绳索,然后忽然发癫一样蹦过来,牢牢地捏住她的肩膀,手臂激动得发抖,眼睛也瞪得奇大,表情如痴如醉。“做我的女人吧。”她说。这句话让林黛玉始料不及,但她努力稳住了心态,不让嫌弃和厌恶的情绪表露在脸上。她嘴唇翕张,吐露言语的情态十分优雅迷人:“请问您是哪位?”那双天生便泪光点点的带露醋栗似的黑眼睛,闪现出若隐若现的恐惧,更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神采。陈丽卿眨眼不顾,呼吸都忘,贪看了半天,才傻笑着说:“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眼睛会说话。”
陈丽卿又缠着黛玉说了半天的情话,得不到黛玉半点好脸色,才搬出背景来:“我叫陈丽卿,是俞太尉麾下的荡寇军头领,当世有名的陈道子陈希真就是我的父亲。做我的女人吧,如何?你可别看我是女流之辈,我的枪能刺穿世上最坚硬的铠甲,我的剑能把人剁成比熬粥的小米还细的肉浆,我的弓箭能在百里之外直取敌人心脏和首级,没几个男的比我更有本事!像你这样冠绝古今、弱柳扶风的美人,就该许配武艺精湛的英雄,才会有人在这乱世之中保护你!跟从我,绝对不会吃亏的。至于婚约,我确实有一个还没拜堂的弟弟,回去甩了他就行,你不用担心,我只要你一个人。”
黛玉只是一味地躲她,在这个屋子里慌忙地走了一圈小碎步。陈丽卿左一口爱你,右一口跟我,黛玉实在被她纠缠得不耐烦了,想尽了一切体面话来拒绝,她也毫无退缩之意,没办法,忍到了极限,才终于动了脾气。黛玉气得脸颊潮热,眼中星鹭骤起,厉声道:“请你别再大谈爱了!你不够格!”陈丽卿大怒,却发现黛玉腮上通红,眼角飞霞,分明出水芙蓉,却明丽绝伦,当真压倒桃花,于是又心软了,陪笑道:“没事,你就在我的营帐里待着吧,迟早会发现我的好处。”
刚说完,外头一个士兵来报:“我军在昱岭关前遭敌军埋伏,损失惨重,请求将军支援。”陈丽卿被扰了兴致,十分不爽,问是怎么回事,对方答道:“昱岭关的守关者叫做庞万春,号称小养由基,是南国中第一个会使弓箭的,十分不好对付。”陈丽卿猛然大喜,安排一群女兵看守黛玉,又对黛玉说:“看我将那个甚么小养由基的射死马下,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对我刮目相看!”于是出营宣战,安排使者去报信,又与军士在阵前叫喊,要与庞万春比试射箭。
方腊军那边的庞万春听说有个女将来战,十分不屑,冷笑道:“有何不可?”于是披挂出阵来,勒马道:“在下便是庞万春,听闻女将军要比试箭术,在下奉陪到底,请女将军定章程。”陈丽卿指道:“就以此处为场地,叫马军在前面骑马奔走,抛掷蹴球,球上画一点红心。你三箭,我三箭,轮流射球,谁中红心的次数多,便是谁胜。”庞万春笑道:“好,就依将军。在下不欺负妇道人家,请将军先射。”陈丽卿也不谦让,哈哈笑道:“甚好,只是怕你后悔!”
两人纵马放开,隔道相对,都装束得十分标致。陈丽卿骑一匹梨花白马,庞万春骑一匹胭脂红马,更显得浓眉清鬓,一表非俗,英风凛凛,两阵上都看呆了,暗自叹服:“真少年将军也!”
此时此刻,微风悠闲,长空邈茫,没有突兀的声音或震动来影响双方的对视对峙,只有马尾的影子在空旷场地上轻飘飘地摇摆。被双方阵仗所环绕的,是一片平坦干净的场地,没有任何动态的痕迹,可放任奔驰。极度的平静环绕在场地上空,一抹云影飘过,似乎是在呼吁着铁骑的呼啸,盼望着刀枪的铮鸣,好来打破这令人紧张不安的不正常的寂静。突然,一声号令穿透云霄,前头的马兵把蹴球夹在腋下,登时纵马飞奔出去,庞万春和陈丽卿随后也赶上。一瞬之间,人踪马迹都不见了,两阵尘风急掠而过,在众人视野里留下一抹残影。两阵军士都伸长了脖子,努力把眼神跟上那三匹马,但见前方飘一道红霞,飞一条白蟒,中间夹着一匹带球的普通棕马,都在道路上驰骋盘旋。
忽的,马兵将蹴球朝空掷出,那球在上空翻滚,红心时隐时现。后边陈丽卿抽箭开弓,飕的射去,正中红心,把那球射到地上,滚到马身后去了。庞万春紧跟其后,将箭搭在弦上,转身回首,箭头向下,只听飞驰一声,精准射中,和陈丽卿那箭挨并在一块。庞万春得意一笑,回身过来,继续策马奔驰。那马兵已跑满一圈,来到了蹴球掉落的位置,下腰捡起,再次抛到上空。庞万春赶紧跟上,坐下胭脂马所过之处扬起一片红风,踏起一地炭星,如电如火,似鼓似呼,若飞若扑,陈丽卿只觉眼角余光中飘过一抹霞色,便被迅速超了一个马头。正诧异时,庞万春霍的转身,弓上流星疾发,弦上霹雳骤响,只听见咻的一声,红心上再添一箭,球也坠落在地。待陈丽卿反应过来时,左边耳根处已传来隐约阵痛。原来刚才那箭不仅射中了目标,还恰恰擦过了她的耳边,渗出血点子。眼见着那球在地上滚得越来越慢,和马的距离越拉越远,愈加不好射中,陈丽卿恼羞成怒,知道再不出手便已经输了气势,于是也学着扭身回射,这一箭堪堪打中红心边缘。
陈希真在阵上为女儿捏一把汗,心想道:这个南国贼寇倒真有本领,难怪人称小养由基,再比下去,卿儿恐怕要落下风,我得想个办法暗中援助她。
正在陈希真思量时,马蹄声已到,抬眼一看,只见杀气影中电闪风起,一片寒冰和一团火焰并驾齐驱,正在明镜也似的空阔地面上逐路奔驰,流光溢彩。空中蹴球躁动,两人同时搭箭拽弓,飞声乍起,一齐打中,将球射下来。庞万春暗想:这贱人有点本事,也算遇上对手了。陈丽卿心中虚怯,想道:眼下三支都射中靶心,但并未分出胜负,也射得不够漂亮,脸上没有光采,若是这样就收兵回阵,如何甘心?
这当口,鞍上两副金甲铛声奔驰,空中两抹披风呼啸飞扬,坐下八盏银蹄嘚嘚翻越,场上红白疾电叱咤纵横,一时间尘土难抑,地动不止。烈焰吹,猛风沙,人渺渺,野茫茫,好一阵才勒马消静。
陈丽卿道:“将军且住,看来你我旗鼓相当。不如另议章程,可分胜负。”庞万春笑道:“我随便。”陈丽卿道:“你我骑马对射,各自三箭,对方射时不能动手,谁先射中对方头盔,便是谁胜。”庞万春点头道:“好,仍请女将军先射,否则将士们说我欺负人。”陈丽卿听了,恨得牙痒,只是脸上不露,心里却已有算盘。
两人回阵换弓,添了几支好箭,重又飞身上马,奔出阵前,遥遥相对,只用眼神对峙,都不讲话。不一时,号声响起,庞万春率先跑出,陈丽卿见眼前红光闪走,也即刻带转马头,泼剌剌地往东边奔驰。陈丽卿在马上扣弦搭箭,忽的想道:这次可不能再丢了脸面,要用声东击西之计。便把这支箭悄悄收起,和弓一起捏在左手中,右手将弓虚扯一扯,刹那间迸出嗡嗡弦鸣。庞万春性直耳灵,听得脑后声响,急忙闪避,陈丽卿赶紧朝他闪避这边射来一箭,直取后背。庞万春方才躲了个空,就知道是中计了,电光火石之间,使出一招倒挂金钩,朝另一边翻腿扭腰,整个身子闪在一侧,让箭扑空了。万春脚下紧踩马蹬,腰上核心使力,腿间稳夹马身,就着这个侧身的姿势冲锋,又慢慢坐正回来,面不改色。
陈丽卿大惊,陈希真也在阵上暗叹可惜,想道:果然还是需要我来帮一把,才能拿下这个南国贼寇!
庞万春这边阵上有人骂道:“好阴险狡诈的婆娘!”陈丽卿怒不可遏,在马上大叫道:“你们的将军方才射伤我的耳朵,我不过还礼罢了!”庞万春在前边策马,听在耳里,心想:早就听闻俞万春俞太尉的名字,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人物,分明是自己擅长的恶毒之事,却要赖在那些真好汉的身上,污蔑栽赃他人,难怪那梁山泊的宋江全不把他们这伙人正眼看,也罢,我早点取胜,不与他们计较就是了。庞万春冷笑一声,全不把陈丽卿放在心上。
正思量间,庞万春已奔到围场尽处,又把马一兜,霍的转身,于是马头上扬,前蹄高掀,只听得战袍翻抖,铁骑对天嘶鸣,两只马蹄在空中如打翻的银色酒盏一般乱扬几回,然后猛的蹬地而落,一抹赤红望西边急射而飞,唰地便不见了。陈丽卿也勒转马头,就势追赶。庞万春赶到陈丽卿方才那箭的落脚地,忽的后仰下腰,轻舒猿臂,好似海底捞月,将箭捡起,同时起身搭箭,飕的一声,直取陈丽卿头盔。说的迟,那时快,陈丽卿急闪,那支箭倏地从头颈边贴着肉刮过,扬起一阵刺疼的风。陈丽卿惊出一身大汗,心里焦急无比,因想:下一箭必须射他的马,教他落地,到时我就一箭射死他。
此时两人又跑了小半个围场,万春马在前飞,陈丽卿骑在后追。陈丽卿搭箭弦上,拽满雕弓,瞄准了万春坐马后跨,一箭射去。万春微微侧首,眼角瞥见地面上映出一支细长黑影,正向下部追来,便知道她的小伎俩,当即手上用力,把缰绳一偏,坐下一团浓艳胭脂霍地一跳,好似红鲤腾跃,拍击长空,那支箭便从马腹下过去,焉搭搭地掉落在地面上。庞万春在围场尽处又是转身一箭,依然瞄准陈丽卿的头盔。陈丽卿哼哼冷笑,略抬腰腿,稍离马背,扭头张嘴,将箭衔住,叼紧在齿间。庞万春见了,暗暗喝彩,也不打话,继续纵马奔驰。那支箭本来奔雷掣电般冲刺而来,又在被咬住的瞬间噤音。四周风停人静,沙堕尘止,两阵的人都看呆了,天地间只剩下清脆的马蹄奔踏之声。
陈丽卿十分惶急,心生算计:下一箭依旧作射马状,趁他躲闪之时,我就把箭头放高些,射他的腹部,要他的命。
此时的庞万春也心思重重:这婆娘几次三番要暗算我,假意光明正大地比武,实则卖弄心机,果然是小人一个,不如我也回敬一箭,假装射她头盔,其实正中她的脑心,也算出气了。万春当下拍马跑了几步,转念又想:不行,我一心要与梁山泊上的小李广花荣比较高低,若是偷袭得逞,传到山东去,教花荣一伙笑话我不是好汉,之后再比试箭术,又有何用?花荣威名远扬,江湖上多称他武艺与人品俱佳,若我此番贪图一时爽快,日后便永远在花荣面前抬不起头了。
这时,陈丽卿将口中所衔之箭搭在弦上,待要出手时,眼前却不见了庞万春身影。正慌乱时,身侧斜后方紧贴着传来一声冷笑,吓得她猛可回头,那庞万春不知何时与她只隔半个马头了。原来,凡是飞速跑动之物,其速度越快,风阻越大,但其身后会形成一片弱阻力区域,庞万春正是跟在此区域后,破风而进,蹭风卸力,加速赶了上来。陈丽卿吓得连忙拉弓放箭,万春略微抬手,用弓格挡住,弓梢只一拨,那支箭滴溜溜拨下地里去了。趁万春举弓时,陈丽卿第四枝箭早到。这一招唤作连珠箭法,果真精妙。不等陈希真等人大声叫好,万春瞬间把身体往后倾斜,挂倒在马背侧面,并没有让她射中。万春双腿有力,夹住宝镫,只是盔上红缨与披风衣褶在迎风飘扬,飞得潇洒,身子却不曾抖乱半分,很快又稳稳坐回马鞍上,一手持拿缰绳,一手捏着弓箭,驾马奔驰,任它冷风扑面。
陈丽卿吓得面如土色,连忙与他拉开距离,在前面逃命。陈丽卿偷偷与阵列中的陈希真对上眼神,父女二人同时点头,都知晓彼此想法了。
此时,陈丽卿已射了四箭,庞万春只射两箭,还有一箭未出。所谓王不见王,万春拉弓之刻,便是胜负之时。这边围场上双马飞纵,陈希真也像一头挤在马槽前的牲口一样翘首以盼,静待时机。
万春又是一招海底捞月,下腰去捡陈丽卿射落的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鹊画弓弯开秋月,雕翎箭发迸寒星,箭头直往陈丽卿头盔上冲锋。
这时,陈希真忽的双手画起印诀,念动真言,运口浊气吸入,向空撒放。眼见着万春的箭就要击中陈丽卿的头盔,不期天空忽的一声雷响,半天里降下一个震天震地的大霹雳,打得豁硠硠的响。万春吃惊不已,连忙勒马停下,不知发生了什么。刹那间,山摇地动,空中那些雷火扑碌成块成团,自空中跌降,四面狂风大起。
庞万春眼睁睁看着一阵龙卷风将自己包围起来,渐渐布合了天地,四周一片阴暗,却无可奈何。他抬头仰望,眼见着天上的雷火像沙子一般撒下,地上的沙石似鸟儿一般上卷,不禁看得目瞪口呆,恍惚间觉得不是它们在飞升,而是自己在坠落。胭脂马惊得开始乱扑腾,他只好把这突发情况放在一边,先安抚爱马。
黑云团里,杀气影中,一颗金星直朝脑门劈来。万春肌肉反应迅速,把那颗射来的金星衔在口中,定睛一看,才知道是陈丽卿的箭。原来这阵雷电是陈希真作法所致,陈丽卿不受影响,故而趁机要庞万春性命。他吓了一身冷汗:得了这般妖法助力,这群人又如此恶毒,总爱犯贱,真不知会做出什么。
万春情急之中,开始呼叫副将雷炯和计稷的名字。忽然,又是一抹异影自余光处飞来,万春警惕异常,也没多想,只顾赶紧叼住。齿间传来柔软的触感,他心生疑惑,取下来看时,原来是一朵被卷进风暴中的小花。他这才长舒一口气,抹掉额上冷汗,哭笑不得。正要把这朵小花装进盔甲里时,飕的一声,一支箭猛可射来,直穿心脏。一声清脆的弓响,结束了他寂寞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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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庞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