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很有意思,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朔星看到一个黑发男人从船的后面走出,手里捧着一本书,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人,她握住金属棒的手紧了紧,身子不自觉紧绷。
她自认为自己警惕性还行,可从一开始见到阿蕾娜一直到刚才,她什么也没感觉到,如果不是男人主动出声,她甚至不会知道有一个人就站在她的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和阿蕾娜的谈话。
这个男人很危险。
她思忖着真正动手时她的胜算有多大,最后答案是没有胜算。
战阵之中,最重要的就是警觉,只有在攻击时迅速反应并回击才能不至于葬身孽物的刃下,可是现在,她连这最基本的反应能力都已失去,如果他没有自己出来,而是趁其不备,与虚数能量仅剩一丝微弱联系的朔星真的能反应得过来躲开袭击吗?
况且他敢光明正大地走出来,本身就是对自己实力的自信了。
“鲁西鲁,交易仍然作数的,对吧?”阿蕾娜的声音很冷。
“当然。”被称作鲁西鲁的男人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朔星身上,带着好奇,但无端让人有些不舒服。
“那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收回你的眼睛,如果你不想被挖掉眼睛的话,少觊觎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女孩的声音仿佛淬了毒,“不要做多余的事,那是我的东西。”
“不,小阿蕾娜,我想你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一些好奇而已,倒不用如此紧张。”男人仍微笑着,气质优雅,那种不舒服的目光仍黏在朔星身上,盯得朔星有些不自在。
她终于明白了那阵不适感的来源,因为那从不是平等地看一个人的目光,他的目光不含恶意,可却是居高临下的,就像在看什么物件,怀着单纯的好奇心,在他眼中,她可以是一个有意思的玩具,一个精密的物件,但绝不是一个拥有着独立人格的平等的人。
那是不在意的目光。
“至于合作。”他终于移开了不舒服的目光,“用一下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保证合作能够顺利进行,这是很正常的事吧?”
“什么意思?你打算毁约?”
“怎么会?只是想确保小阿蕾娜在这之前能够先带我们找到泥火鱼的位置。”
“我凭什么听你的?你觉得你能要挟我?”阿蕾娜反问。
“我们可以试试看。”
气氛有些僵硬,阿蕾娜仰头和库洛洛对视着,冰冷的杀意冒出来,几乎实质化,像黏稠的泥浆一样向下流淌。
她知道,她完全被看穿了,那些未曾言说的小秘密,那些她藏在心底的小九九,她的企图,她的软肋,这个名为库洛洛·鲁西鲁的男人都知道了——并不具体,但绝对明白了个大概。
而现在他捏住了这个软肋,因为他远没表象上的那么有耐心,他开始不耐烦了。
察觉到了杀气,库洛洛仍平静俯视女孩,黑曜石一样的眼中一片平静。
“哈……”阿蕾娜笑了一声,她的脸上是毫不作掩的怒意,怒极反笑,她的神色是朔星从未见过的冷,毫无疑问,如果可以,眼前有一把刀,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捅进男人的身体里,“鲁西鲁,你真没耐心。”
“是吗?可我觉得我的耐心一向很好。”
听着两个人云里雾里的对话,朔星有些迷糊,她看到阿蕾娜一副失了兴致的样子,鼓着包子脸无视了库洛洛,深绿的眸子看向朔星,眼睛又亮了起来。
“姐姐也是去找拉弗松的吧?不如我们一起。”她的声音柔柔的,“姐姐就这么干找是找不到拉弗松的,因为方向错了,我知道泥火鱼的位置,和我一起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朔星没有回答,但阿蕾娜也没有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我知道,姐姐还在怪我吧,怪我杀死了那些村民,可是他们也并不无辜。如果我告诉你就是他们活活逼死我的父亲,一个这座岛上最无辜对一切一无所知的男人,你还觉得他们无辜吗?”
“但你其实并不恨他们,这只是你为了达成目的找的一个借口。”
朔星打断了她的话,她看到女孩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对朔星,她总是格外的好脾气。
“是呀,我不恨他们,我只是想杀了他们,姐姐你总是和我心有灵犀。”她语气轻柔,“可那又怎么样?我杀死他们只能算杀死罪人,我又有什么罪呢?”
“同为夺取生命,杀人犯有罪,刽子手无罪,不就是因为他们举着正义之旗吗?”
“你这只不过是强词夺理。”朔星盯着她的眼睛,她感觉自己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杀人就是杀人,不要为你的妄为披上正义的外皮。”她有些生气了,“还有,我没有怪你,我只是觉得讽刺。”
“讽刺什么?”
“火总是会烧的,而你却对此无知无觉。”
————
“三五零五是吧?打伤奴隶主后逃跑,再次被抓到送上法庭后启动了藏在绿松陨石饰品中的微型中子炸弹,共造成十一死六伤,你一个通缉犯追着我不放干什么?现在去自首请求无罪释放,也许你能减个几年刑。”
又一次回头,看着仍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子,离烠叹了一口气。
“你买我吧。”埃维金小孩对他说,她额头上的伤势有些化脓了,表层浮着晶亮的脓液,“我不贵的,给你打个折,二十枚塔安巴就够了,一个陈面包的价格。”
“为什么想我买你?”离烠实在不喜欢低着头说话,于是蹲了下来,单膝着地。
小孩似乎没想到他这么问,愣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你很强,奴隶主、法官、护卫,他们都打不过你。”
“比我强的人多了去了,你只是没见到过而已,这个理由不成立,换一个。”
“你在爆炸的时候保护了我,不然我会和他们同归于尽,死的绝对不是现在这么几个。”
“你这话说得是在怪我还是谢我?你要是谢我就别跟着我了,去一边儿去。”
小孩好看的眼睛望向他:“那怪你的话,能让你买下我吗?我可以降价的。”
“喂,你瞧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怪你的话能让你买下我吗,当然不行啦,降价也不买。”离烠伸出了右手的食指,轻轻点着她的额头,看她的脑袋像个不倒翁一样顺着他的力道一晃一晃,“二十枚塔安巴好说歹说也能有二十分之一杯酒馆里最便宜的酒了,我不攒着买酒买你个小豆芽菜干什么?”
小孩不说话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长长的头发垂下,挡住了眼睛。
见她不说话,他捏了一把小孩并没有多少肉的脸蛋,嗓音柔了下来:“你瞧,你也没有能让我买下你的理由,回去吧,跟着我也不会回心转意的。”
“有的……”小孩突然出声。
“嗯?”离烠疑惑地发出一道鼻音,却见小孩抬起头来,粉紫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咧开嘴,扯出一个阴森的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我想变强,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是谁?”离烠问。
他看到小孩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一只手环胸,一只手手臂靠在上面,摩挲着下巴:“还没想好。”
她皱着眉,似乎有些苦恼。
“总而言之变强了就可以杀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所以我想变强。”
“那杀我怎么样?”他冲她笑,“我不买你,你当我的徒弟,我等着你来杀死我,但前提是你不准杀别人了——我占有欲很强的。”
小孩愣了一下,又很快瘪着嘴摇头:“不要。”
“为什么?”
“我不想杀你,别人会很开心,他们对我不好,可是杀你,这里……会不舒服。”她捂住了胸口的位置,直直看向离烠,“你是最后一个会蹲下来和我说话,对我笑的人了,我不想你死。”
“是痛苦吧。可夺取生命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像一团火,它不会熄灭,在你的胸膛里不停跳跃燃烧。你既然做好承受那些火的准备,那再加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离烠把手放在她头上,坏心眼地把细软的头发揉成一团乱。
“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她按在胸口的手指用力,带起一条条褶皱,粉紫色的好看眼睛有些茫然:“杀别人火不会烧,但是杀你,会烧,一直烧。”
“错了。”离烠摇头失笑。
“哪里错了!”
“会烧的,杀别人也会烧的。”他伸出了食指,抵在小孩的胸口,画了一个圈,“没什么不一样的,没有。火一直在烧,永远不会停止,它会叫你永永远远地痛苦,在未来每一个夜里,每一个梦醒时分,它都在烧。”
“没有!没在烧!”她嚷道。
“在烧,它一直在烧,在这里,我看到了。”白发的青年止住了笑,蓝色的眼睛像蔚蓝的海。
————
“火吗……”绿眼睛的女孩低头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她轻轻地笑,只在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听懂了朔星的话。“可是,姐姐,难道你忘了吗?”
她的声音柔柔的,像晚风掠过原野,轻到如果不仔细听完全听不清。
“我早就没有未来了,所以火什么的,也就无所谓了。”
阿蕾娜活不久了,这件事朔星很明白。
本身外来的记忆就在吞噬着她的存在,这是一种很缓慢的过程,像蚁群搬运落在地上的食物,一点一点肢解,而现在,她又大规模使用能力,这就像给这场狩猎升了十倍速,大大挤压了她身的记忆空间,这场细雨无声的狩猎到了最后会变成怎么样连阿蕾娜自己都不知道,也许她会彻底沦为一个疯子。
但这其实并不需要担心,因为随着最后意识的消散,她会一点点虚弱,最后死亡。
不,应该说回归她本就该得到的结局。
她是念的结合体,可执念却又赋予了她淡化执念的能力,过去,她的执念是复仇,现在,她的执念是朔星,但随着意识的不复存在,执念也会消散,自然也不会存在阿蕾娜。
朔星扯了扯嘴角,只平静道:“我并没有忘,所以才觉得讽刺。”
“挺好的,我这个怪物也终于该死了。”女孩仰头望向了天空,“虽然很想死在姐姐手上,但姐姐一定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也不敢奢求太多。所以,姐姐,最后一段时间,可以陪我一起吗?”
“拉弗松的光很美,你会喜欢的。”她浅浅地笑着,明明在笑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带着小心翼翼的祈盼。
怀柔攻心。
朔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即使怎么竖起心防,告诉自己几分钟前眼前的女孩还想要杀死自己,真正看到女孩蓄意流露出的几分适时的脆弱,尖刺却不自觉软化,哪怕她知道眼前人的本质不过是血腥的恶鬼,只会顺着柔软得过进尺,渴求将她一同拽住污泥。
她一向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她盯着女孩的脸默不作声,久晌,轻轻吐出一句:
“好。”
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作了满天星。
从形状上,爱神岛的形状很像小写字母“a”,而朔星她们现在正好处于“a”的右下角,也就是那一点小尾巴处,是居民上下岛的地方,远离了泥火鱼群迁徙路线,从方向上是完全错误的。
“迁徙?”库洛洛打断了阿蕾娜的话,他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曲起一条腿,星看到男人用手掩住嘴,大概是什么下意识的习惯,就像她摸耳坠一样,“如果是什么大规模的迁徙的话,应该不会什么动静都没有吧?”
“但它们确实什么动静也没有。“阿雷娜对他相当没有耐心,只会冷声呛了一句,就准备重新刚才的话题。
“姐姐,我们到时向西北方向走,向岛北边的那一块平原去。”女孩软软笑着,“虽然说爱神岛北边的那一块地普遍不好走,但我规划过了,只要跟着我走就不会遇到什么太难走的路。”
她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朔星,像极了讨要奖励的猫儿。
“唔……不说了吗?“察觉到阿蕾娜的目光,朔星抬头,奈何她实在没多少情高,阿蕾娜升起了一种媚眼抛给呆子看的情感。
她气鼓鼓地鼓着包子脸抱着膝盖坐在石头上,随手抓着身旁小一点的石头向远处丢去,落在海里噗通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不,只是总要给后面留一点悬念,谜底都揭晓的感觉太没意思了些。”
朔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除了海水掀起层叠的浪潮之外,什么也没看到。
她们还没有出发。
一是因为库洛洛的同伴还没到,二是阿蕾娜的身体有些撑不住了,需要休息一阵。
朔星看着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的女孩,她的手捂着头,手指插入发丝之间,她听到女孩模糊不清的断续呓语,被一个浪头拍碎。
“在苦恼吗?因为她?”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朔星转头,是库洛洛·鲁西鲁。
“也不算吧。“朔星又低下了头,盯着身下在黑暗中看不出表面纹路的岩石,“只是有一点不明白我自己。”
“不明白?”
“嗯,我有些不明白对小阿蕾娜,我到底是什么感情?同情?怜悯?共情?亦或是都有。”风很冷,她抱紧了自己,渴望留住一点温度,“我尝试问自己,我讨厌她吗?答案是不知道。”
她听到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库洛洛盘腿坐在了她的旁边,他的嗓音温和,同他的外表一样无害:“人永远无法真正了解自己很多时候,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足够了,只需遵寻心底的声音。”
想要?
朔星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感受那处的跳动,那里烧着一团火,灼热,却又冰冷刺骨,那是她的业报,是她为自己上的枷锁,那团火会不停烧着,令她每时每刻承受噬骨焚心之痛,一直到她死去。
那她想要什么呢?她未来该做什么呢?她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何去何从呢?她对自己发问,还是没有答案,一片[虚无],那轮黑色的大日高悬在眼中,带着不可逆的相互作用,她知道终有一日,自己的躯体、认知、记忆终会消散在地平线的黑洞深处。
“师父……”她松开了用力的手,低头盯着自己掌心在黑暗中看不真切的纹路。
我该怎么做?
“你想到了什么吗?”好听的声唤回了朔星的神绪,用仙舟话来形容就像两片玉石撞击,朔星虚合上了手,抬头看向身旁,库洛洛不知道看了多久,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不,没什么。”朔星轻轻摇了摇头,把手缩回宽大的斗篷里,“不过——谢谢。”
见她不想多谈,库洛洛很识趣地没有多问,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们还没有正式地自我介绍过,我叫库洛洛·鲁西鲁。”
他伸出了手,脸上的笑容轻轻的,“职业大概是一个收藏家。”
才怪。
“巡海游侠,朔星。”盯着他伸出来的手犹豫了一下,朔星还是握上了那只微凉的手,一触即分。
东方那边的名字……
“这个名字怎么了吗?”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一瞬的怔愣,朔星问,她的下半张脸理在围巾里,致使声音听起来带了一丝沉闷。
库洛洛神色恢复平静,他的目光带了几份令人不适的探究。
“朔这个字有北方的意思,是北极星吗?明亮,指引方向,倒是一个寓意很好的名字呢,和你很相配。”也许是发现了朔星先前的异常警觉,这一次他的气息有所收敛,更像个文艺青年了。
“错了。”大概意识到他暂时不会撕破脸,朔星的反应不再像最初见面时那么大,她神色平静,“是朔月的朔,星星的星,所以意思也截然相反。”
“不是指明方向的北极星,而是无光星,黯淡星。”
穿着黑色斗篷的少女坐在星空下,他身旁,几乎隐入了夜色中,就像一颗不发光的星,仅凭肉眼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但它一直在那,以人类的尺度来看亘古不变,连消亡时也不会有人发觉。
无光星,黯淡星,它不指引方向,它隐在黑夜中,好似从来不存在一样。
“一般人起名字都是会起一些寓意好些的名字吧?没有光的星星,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库洛洛的好奇心实在过于旺盛,虽然点到上,但朔星还是有些烦了。
“没什么别的意思,家里人随便取的而已,要论奇怪还是鲁西鲁先生的名字更怪些吧。”她望着浓墨般的海平线发呆,十分敷衍地随口回道。
明白了朔星不想多聊的意思,库洛洛也不作声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拉成一条直线的海面,朔星显然乐得清静,她放空大脑,消磨着时光。
漆黑的地平线,这对她来说实在不算陌生,在无数梦与幻境的混乱色彩尽头,她往往会看到一处遥远的地平线,一轮黑日似从尽头升起,但细看又像一个黑洞,无论怎么走近,它还依旧那么遥远。
她知道那是什么:存在的地平线。又叫虚无视界,这是个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边界,也是每一个踏入[IX]阴影中的人未来的宿命,他们将不可逆地向视界边缘靠近,坠入其中。
而这种人也被称之为自灭者。
朔星想象给海平线上加上一个虚无的黑洞,想象没过大腿的冰冷积水,顿时,空空的感觉瞬间消散。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同虚无视界的相互力在减弱,幻觉和梦也没有过去那样频繁了,或许……她有一天能够摆脱自灭,逆转消亡?
也许是正处下风口太冷了,库洛洛看到身旁的人学着远处阿蕾娜的样子抱住自己的膝盖,把摘下的兜帽又重新戴上,仅露出一绺散落的浅色发丝。
他自己也换了一个姿势,改为曲起左腿右脚触地,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撑住身体,他仰头,望向了满天的繁星。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一时间,只能听到潮水的涌动自很远的地方传来,拍在乱石上,发出古怪的咕叽声,朔星垂着眼,聆听自己平稳的呼吸,整个人仿若沉入死水般平静。
“有人。他们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蕾娜抬起头,缓慢地眨了一下许久不眨的眼,向后方的乱石堆望去。
朔星也看去,她看到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向这边走来,其中的男生举起手挥了挥。
风向这边吹来,带来了他们身上躁动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