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回]与你相逢于盛夏 第16章 空蝉

·

一粒雪落在了地上。

两粒、三粒……

屋檐上，树枝上，湖水中……

黑色的天空下，茫茫白雪无声地飘洒入纪伊城。

“咔。”

黯淡的屋内，幽微的灯火被一只手持着剪刀剪灭。

透进来的银色月光犹如一层薄膜，覆盖在睡着的女孩脸上。

听着女孩均匀的呼吸声，樱井千里合上了书。

白发的少年坐在桌边撑着脸，似乎也合上了眼睛。

她看向五条悟眼下淡淡的黑眼圈，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也不忍心将他叫醒。

抚摸着书页粗糙的纹理，樱井千里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飘雪的庭院。

雪花在月下忽而闪亮忽而黯淡，徐徐降落地面，就像降落在银色的、无波无澜的大海里。

微妙的安宁，从她心中挤出一片细芽。

她仿佛置身于院落内澄澈的雪景里，进入了一种空明的状态。

进入高专之前的记忆遥远得好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变得雾蒙蒙的，那时的心境如何也不可探知了。

甚至……

一个念头划过她的脑海。

“如果能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

就在她的意识逐渐混沌的时候，一声呼唤将她拉回了现实。

“你醒了？”她如梦初醒般问道，脸上还带着迷茫。

“刚刚做了个梦，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场景啦，所以我醒过来了。”五条悟撑着脸懒洋洋地说，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放空了一瞬，像是在回忆梦境一样。

他的脸上很少有这种放松、安宁的神情，犹如舒适地浸在热腾腾的温泉中。

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梦吧，樱井千里想。

“千里讲故事就像被老师在课上叫起来读课文的学生一样，不过在我的指点下有所进步。”他那不同寻常的神情似乎只持续了短短一霎，像虚幻的泡影一样，让人怀疑是否真实发生过，惯有的欠揍又浮上来。

“那是因为以前我小的时候没有人给我讲什么睡前故事，”樱井千里用平淡的语气说，接着话题一转，她道:“你的父母会给你讲故事吗？”

“嗯？当然不会。”五条悟撑着脸，嘴角的笑弧慢慢落了下来，没什么表情地平视着窗边:“因为我，是家族这百年来第一个拥有六眼的人嘛。”

月光落在他纯白的发丝与眼睫上，犹如洒上了一层银光。

“而且啊，小时候怎么样，我都不太记得了。”他的眼睫垂下来，遮住了宝石般的蓝眼睛。

五条悟放下撑着的手，坐了起来，遥遥望向没有星星闪烁的夜空。

母亲的脸庞，落樱的庭院，破旧的秋千……慢慢被时光模糊。

父亲的目光，族人的崇拜，同辈的嫉妒，他人的敌视……愈渐清晰。

不久后，那些恶意都变成了恐惧，许多东西也像他在天台上撒落的纸片一样，飞飞扬扬地远去了。

直到有一天，连父亲或严厉或骄傲的目光也消失了。

“神子，总是孤独的。”父亲沧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历代五条家的六眼持有者无不是这孤独中成长，而他们的命运，也无不透露着悲凉的底色。

“在他们的口中，只有变强是我唯一的义务。”

“他们”是谁，不言而喻。

樱井千里沉默了。

“千里，其实我曾有一瞬间想过，是不是等我足够强大了，他们就能像普通的父母一样看着我。”

“但是，我等来的只有母亲和父亲的讣告。”他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

“不过，我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在他们让我继承家主之位的那一天，晾下所有人坐上飞机来到了东京。”

“那些人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可惜没来得及拍下来，不然我一定会把它挂在五条家的议事厅里让他们天天瞻仰。”

他的眼中透着飞扬的神采，尽管他仍是笑得和往常一样，但樱井千里却体会到了那双苍蓝的眼睛里渗出的、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悲伤，流入了这个寂静的雪夜，与沁凉的月光融为一体，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徐徐流淌。

“从小到大我的父母都忙于生意没有时间陪我，也不会给我讲什么睡前故事，甚至生日礼物都是安排人代买，几乎每年都是我一个人过，那个……其实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长大的我们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即使没有朋友也没有关系……因为人都是孤独的。如果很伤心的话或许哭一会能缓解一二……”她有些磕磕绊绊地试图去安慰他，从没有安慰过人的经历，她越说越慌乱，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我都在说些什么啊……”她无力又不甘地想，根本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嘛。

“我不会哭的，”他笑眯眯地拖长音:“因为我可是最强啊——”

“不过，千里的好意我收到了哦。”

“虽然我不会哭，但我保证无论什么时候千里都可以在我面前无所顾忌地哭泣。”他依然笑着说。

樱井千里微微睁大了红色的眼睛。

有些怔然地看着他。

她分不清五条悟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像往常一样借这件事调笑她。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夜晚太过宁静，本应生气的话却让她提不起一点生气的意思。

在某个人面前无所顾忌地哭泣——

只是作为樱井千里，不是偶像，不是樱井家大小姐，不是学生会长……

许久她才慢吞吞地说:“谁会哭啊，少在那小看我了。”

今夜降落的那千万片雪花，也似随风飞舞着呼啦啦涌入了她的心间。

只有月亮的夜晚，樱井千里与五条悟相对而坐。

如水的银色月光撒在两人的脸上。

窗外那一轮没有丝毫阴霾的银月千年百年的注视着这个世间，注视着人们。

也静静倾听着两个人的絮语。

第二日。

天空早早放晴，雪也停下了。

紫儿一早起来发现下了雪，失望自己没能再晚点睡，那样就能看到飘落的雪花了。

酒井一家则是认为正好赶上祭典，这瑞雪是神明的赐福。

酒井招呼着樱井千里与五条悟还有相邻的邻居一起去花车经过的街道上等候。

数十人来到街上看到周围也是满脸欣喜与期待的百姓。

人群拥挤，混乱之中，五条悟拉住樱井千里的胳膊，樱井千里牵着紫儿的手，三人挨在一起防止走散。

“一年一度的祭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请神明一定要赐福我们啊。”

“哎，别乱跑，等会找不到你了……”

看着密密麻麻的人，樱井千里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她靠近五条悟耳边，踮起脚悄悄说道:“你来幻境一直没有戴墨镜，眼睛可以吗……”

“没事啦，”五条悟笑笑说:“只是这点时间，还不至于会过载。”

樱井千里还想说什么，声音却被骤然沸腾的人群压过。

远远的街道尽头，一辆装饰华丽的花车慢慢行驶过来，周围是推动车前进的侍卫，童男童女提着花篮分列车上两侧，中间站的端庄清雅的巫女。

他们一路走一路泼洒花瓣，巫女则念念有词，似是在向神灵祈求。

随着他们的靠近，人群愈发躁动。

“巫女大人！”

“巫女大人！”

樱井千里却提起了心，隐约有些不安。

花车越来越近，即使有妆容覆盖，换了容重的衣服，樱井千里也觉得那童子眼熟。

昨日的小君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渐渐与童子的身影重合。

“那孩子……”她心中暗暗思衬。

是否过于巧合了呢？

她转向那巫女，眉眼之间竟与小君有几分相似。

这样的话……那么巫女就是空蝉夫人？

但她怎么会是巫女呢？

一时走神，花瓣被洒过来，她愣着没有动弹，还在想着两人的联系。

“千里？”

樱井千里回神时只见白色的袖子挡在自己面前，隔开了飞散的花瓣。

“我……”她不知道该不该在这时候把猜测说给五条悟听，毕竟周围还有那么多人。

在她犹豫时，花车已经慢慢走远，而转头看向她的五条悟表情却带了一丝凝重。

不久，兴奋的人群渐渐冷静下来。

旁边的酒井先生与夫人告别，招呼着其他邻居们前往神社祈福。

“夫人们……都不去吗？”樱井千里问道。

“哦，她们要回去做家务，祈福的事情我们来就好了。”酒井先生爽朗地笑着。

“我们也想去神社祈福呢，”五条悟假笑道:“不过我与内子还有些话要说，你们先行一步吧。”

樱井千里也点头称是。

酒井一愣，摸摸后脑勺，之后才反应过来应了好。

“紫儿先和夫人一起回去，好吗？”樱井千里弯腰对只到她腰间的女孩说。

“……好，我听大姐姐的。”紫儿低着头，齐刘海掩盖了她的神情。

“五条，那个巫女我怀疑是空蝉夫人，她旁边的童子是小君，我和紫儿昨天遇到过。”两个人坠在队伍末尾，低声交流。

“嗯，我现在也有一个重要消息要告诉千里，”五条悟食指抵着下巴，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一件很有趣的事。”

“别卖关子了，你想说去神社的都是男性而没有一个女人吗。”樱井千里皱着眉催促他。

“这是一点啦，还有更重要的事，我‘看到’花车巡游的轨迹都覆盖着咒力，撒过来的花瓣也有哦。”

“不过我开了无下限，所以花瓣没有碰到我们。”他笑着补充道。

“花车绕城一周，最后回到神社，是什么阵法吗？”

“也许，反正去了就知道了。”他脸上一副犹如玩解密游戏一样的兴致勃勃的表情。

等他们两个抵达神社后，神社殿前已经站满了人。

“直接进去……？”樱井千里游移不定地说。

“当然！”

樱井千里在心中抚额，怎么还是和上次一样莽撞的做法啊。

“那我们——”

“管那么多干什么，走吧。”五条悟似是看出了她打算按礼仪去净手，一把拉住她走向了殿前。

神情肃穆的巫女站在搭好的高台上垂眸俯视着信徒，念着长长的祷告词，看见两人进来眉头微微一皱就不再注视他们。

“向神明忏悔吧。”巫女冷冷地凝视着人群。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圈紫色的光在神社周围亮起，与从远方各处绵延过来的线相接，连成了一个巨大到覆盖全城的阵法。

神社内的人瞬间痛苦地挣扎起来。

“五条！”樱井千里提醒他。

五条悟笑着点头，不紧不慢地开口:“空蝉夫人，你这是打算杀了他们吗？”

巫女——或者是《源氏物语》中的空蝉夫人，她面无表情地说:“你想要阻止我？但阵法已成，你能杀了我，能在他们死之前破坏所有阵法吗？”

“有何不能？”五条悟挑眉笑道:“只要毁掉整座城就可以。”

“你！”空蝉被他的话梗住:“这座城有上百人，除了他们外还有无数老弱妇孺，你……敢杀么？”

“一群NPC而已。”他无所谓地耸肩:“不过你呢，连你亲弟弟你也愿意让他死吗？”

“什么……！”空蝉仓惶回头，看见身后的小君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只是因为不在神社下方的阵中而程度有所减轻。

“姐、姐……痛……”

“小君！”她连忙跑到男孩面前，却无能为力。

“她骗我，她骗我……明明答应我会放过他的……”空蝉语无伦次地说。

“我讨厌那些男人，但我只是想和亲人一起过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为什么连这样渺小都愿望都……”她抱住小君，眼中落下两行泪来。

五条悟看着她没有说话。

樱井千里心中叹息一声，这样的愿望明明应该是世界上最困难的愿望啊。

“所以，你的阵法是用来杀死城中的男人吗？”结合这一路的观察和空蝉的话语，她推测出了这不可思议的答案。

“我本来以为是杀所有人献祭这种游戏里传统的boss目的，结果竟然是这个啊。”五条悟说。

“那……”樱井千里慌张地看向他:“五条你是不是……”

五条悟仍然笑着，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神情，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阵法已经激活了，不可能中途停止，除了用你的术式一瞬间毁掉整座城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空蝉心灰意冷，颓丧地说道。

五条悟挑了挑眉。

“等等，我的术式可以虚化阵法，这样大家就都能活下来了。”樱井千里说。

空蝉看了她一眼，眼中的光刚刚亮起又极快地熄灭了。

“不，我现在才明白那个女人是不会放过他们的，每一个男人都无法逃脱，只要身处她的阵中，就算我带着小君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找上来。”

“她如果要做这件事，我会帮她，但若要以我自己的意愿来说，我更愿意带着我的亲人到远离世俗的山林修行。”

“她是谁？”樱井千里问。

“我不会告诉你。”空蝉抬眸看了她一眼。

“不过，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她的目的是杀死所有的男人，包括这个世界之外——听起来是不是很好笑？”空蝉扯了扯嘴角:“从前的她不是这样，但现在她已经疯了。”

“好歹有几百年的感情，我不想看她再错下去了。”空蝉松开了弟弟，对他们平静地说:“所以，杀了我，也毁掉这座城吧。”

“因为我是传输力量的媒介，在你看来他们不是真正的人，但在我们这个世界他们就是真正的人，因此献祭是可以得到力量的。”

樱井千里皱了皱眉:“这个世界本就是由‘她’的咒力构造的，怎么可能通过献祭得到格外的力量……”

空蝉没有应答她的话，继续说着:“你若不杀死他们，他们迟早会让她越来越强大，而他们死亡的怨念也让她越来越疯狂。”

“如果你们不来，我会让仪式继续，结束后我自我了断，跟小君一起死。现在既然你们来了，就停止这一切吧。我们都是自虚幻诞生幻影，在她的执念中活了这么久我也该休息了，不，应该说，所有人都该休息了，她也是。”

空蝉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平静而满足的神情。

慢慢地，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走吧，你们的亲人也在外面等着你们。”

“空蝉夫人……”樱井千里不忍道。

“记住，万不可沉溺于执念，执念会催生咒灵……”空蝉凝视着她的眼睛嘱咐。

“走吧，千里。”五条悟唤出了水母咒灵，拉着樱井千里的手站在咒灵上。

两人渐渐升空，脚下的神社越来越小，直到变到指甲大小，整座城正如他们来时那样静静躺在大地上。

蓝色的光自五条悟指尖亮起。

小球落入城中。

“轰——”巨大的声响在下方炸开。

城池，花草，形形色色的人。

都消弭于风暴之中。

“这千年的执念与怨恨，也终于到了尽头吗？”空蝉注视着那自城中央掀起四散的断壁残垣，这极快的一刻在她眼中却是缓缓地进行着。

远处传来一声叹息，既苦恼又无奈。

空蝉听到之后垂眸一笑，像了却尘愿般迎接了永恒的宁静。

“——紫之上啊。”

“他只有欣赏你这件事，是做对了的。”那道女声轻轻说道。

她一挥长长的袖子，神社的巨木摇晃着万千片叶子，空寂的簌簌声竟犹如在轰鸣的爆炸声中挤出了一条缝，如此清晰可闻。

那摇曳的叶片齐齐随风挥动，像在送别友人一般。

空蝉聆听着这生命中最后的声音，在风中闭上了眼睛。

微笑仍残留在她的嘴角。

两人最后呢喃的话掩埋在剧烈的爆炸声里，再无痕迹。

是的，就是这么离谱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空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