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一天不太对劲的呢?是以实玛莉梳头时说出了奇怪的话语,还是在入夜后见到“生日礼物”的时候?
没有这么早,也没有这么晚。
是在吃完生日蛋糕后冬阳温暖的下午,爱丽丝于庭院里见到了父亲和以利亚,还听到了她本不该听到的话语。
说起来,为什么要去庭院来着?
啊,对了。是因为肚子饿了。
草莓蛋糕太好吃了。中午她一口气吃了三大块,吃到肚子都快撑破了。
我这辈子的蛋糕都吃够啦——这是捧着胀痛肚子时,从爱丽丝心里跳出来的唯一的念头 。
尽管信誓旦旦地这么想着,才过了几个钟头,她就又饿了。馋虫蠢蠢欲动地探出头来,嚷嚷着“好想吃蛋糕!”。
八层的巨大蛋糕还剩了一半,想必晚饭也得是草莓蛋糕了。也就是说,只要再等一等就能吃上蛋糕了。可爱丽丝实在等不了。
偷偷摸摸,像个小贼似的,她溜到了厨房,从丢在角落的包装盒里摸出了最后一片干净的纸托盘,又用力拉开右手边的橱柜门,抽出勺子。最后,再爬到桌子上,就能享用美味了!
一月的天还冷着,风里不见嗜甜的小虫子或是灰尘,只有凌冽的寒意夹杂其中,吃剩一半的蛋糕就这么光秃秃地摆在桌上。
踩着椅子,再踏上桌面。踮起脚尖,用勺子挖下一小小片蛋糕。
爱丽丝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瞧这蛋糕都还是刚才的模样,仿佛一点变化都没有。
如此一来,谁都不会知道她偷吃蛋糕啦!
捧着蛋糕,欢快地跑远去吧。
既然不想被其他人发现自己动过蛋糕,那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目睹到她偷吃蛋糕的场景。该躲到哪儿去享用这美味的蛋糕才好呢?
爱丽丝在庭院里兜兜转转,想要找个无人的地方。
这个时间,以实玛莉和她年长的兄弟姐妹们正在睡午觉,埃克塞特窝在房间里玩游戏机,格萝尼亚应该在打理她种的那片牵牛花。爱丽丝小心翼翼地避开格萝尼亚的视线,来到庭院北侧的角落。将梦野家圈起的木板围栏映入视线中,她以为这里总归没有人了,可还是看到了两个紧挨在一起的金色脑袋。
爱丽丝本不该听到他们的悄悄话的,可吹向南方的风带来了他们窃声的话语。
“坦白说吧,朱斯塔司,我可不乐意为了她去死。”
是以利亚的声音。
以利亚大概是她的叔叔,却比父亲朱斯塔司年轻很多。爱丽丝一向觉得他不喜欢自己,甚至连中午吃蛋糕的时候他也没有正经地摸摸她的脑袋。
他的心情可能和埃克塞特差不多,嫌弃她只是个小屁孩吧。
但没关系,反正她也嫌弃十五岁开始长胡子了的家伙。
既然这里也不是什么适合享用蛋糕的秘密场所,那她应该赶紧躲开才是。可爱丽丝仍停在原处,唯一挪动的步伐是朝着树后的方向——她把自己的身型藏了起来。
是的,她想偷听。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可能是因为朱斯塔司和以利亚好像在说着好玩的话题,也可能是她觉得只要再等上一会儿,他们俩就会走开了。
然后,这素来无人的角落就可以属于她了。
其实理由为何,并不重要。更多的话语飘过来了,沙哑的、淡淡的。
久久不曾正经说过什么话语的人,嗓音正是这样的。
“这是以实玛莉做出的决定。”是朱斯塔司——她的父亲在说话,“所有人都同意了,你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不是吗?”
以利亚好像啐了一口,往旁边别过头去:“一开始是答应了,但仔细想想还是不乐意去死。如果是想要钱的话,我多去诅咒诅咒别人不就能赚到了?”
“你的咒力能支持你说出几句诅咒?”
“我——”
以利亚的话语倏地停住了。
居然能让他无话可说,朱斯塔司真厉害呢。
爱丽丝忍不住想。
“我可不想被你们这群没有术式的家伙挑刺!”这是在沉闷片刻后,以利亚才吼出的话语。与其说是辩解,倒更像是发泄了。
“今晚要做的事,从来都不是为了钱。只是希望这个家的名字可以被铭记而已。”
“那把赌注放在我身上啊。这一代,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拥有术式!”
他扬起了声。话语好尖锐。
“格萝尼亚的儿子没有术式,你的女儿也没有,可我有!”以利亚听起来像是要疯掉了,“只要我能够更多咒力,我肯定能够把世界上的一切全都诅咒一遍的!”
“埃克塞特不曾显露出术式,连咒力也没有。但爱丽丝拥有咒力——大量的,你无法想象的咒力。”
咦,在说她吗?
盘子里的蛋糕抖了抖,差点掉到地上。爱丽丝赶紧双手捧住,认真听着。
“她的咒力又不是天生的。”以利亚嗤之以鼻,“要不是正子难产死了,她说不定和埃克塞特一样是个废物。”
“如果被以实玛莉听到这话,她会生气的。”
“她又听不到。”
“你说的是没错,因为正子死了,所以爱丽丝才拥有了咒力。以实玛莉相信‘献祭’对她是有用的,所以她选择了爱丽丝,而不是你。”
“所以话说到底,我就是不想为了你的女儿去死。”
“……那你走吧。现在就走。”
风好像停下了,但还能听到以利亚惊讶般的“哈?”一声。
“能不能走,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吧?”
“是。”朱斯塔司在叹气,“但不情愿的话,你还是走吧。你有术式,说不定你真能把世上的一切都诅咒了。”
“我这就走咯?”
以利亚转过身去,作势迈步。可才走出去两步,却又被叫住了。他忍不住扯着嘴角,拉扯出的弧度很像是冷笑。
果然不会这么简单吧——爱丽丝觉得他的表情在这么说。
但朱斯塔司不是要阻止他,也并非想要收回自己说过的话。他背对着,爱丽丝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是听到那沙哑的嗓音在说:“如果未来,爱丽丝失败了,辜负了梦野家所有人的性命……”
“麻烦我救一下你的女儿,是吧?”
“不。请你继承这个家的使命。”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听了这么久,爱丽丝还是似懂非懂的。
似乎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似乎这事关梦野家的性命。
尽管听不懂,她的心却好像在沉沉下坠。蛋糕散发出的香甜气味变得如此粘腻,她一口也不想吃了。
回过神来,以利亚和朱斯塔司的对话早已结束,他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了,步伐如此轻快。爱丽丝觉得自己躲得已经很好了,可还是与以利亚对上了视线。
啊。可不能被她发现蛋糕的事。
顾不上别的了,爱丽丝赶忙把蛋糕塞进衣袖里。鼻尖倏地变得冷冰冰的,她现在的脸色绝对比冬天的雪人还要难看。
以利亚低头,看了看她那异样地隆起的袖子,发出了“哼”一声的耻笑。
他一定知道她藏起了蛋糕,也知道她偷听了对话。爱丽丝以为他会把这两件事全都告诉朱斯塔司,可是没有。
以利亚吐着舌头,对她做了个鬼脸。
然后,走开了。
待爱丽丝回过神时,衣袖里的蛋糕不知不觉已被压成了烂糊糊的一滩,粘得到处都是,根本下不了口。
幸好,她也已经没有胃口了。
要是穿着这么脏兮兮的衣服,别说是以实玛莉了,就算是朱斯塔司都会对她生气的。爱丽丝匆匆跑回房间,换了身干净的和服。脏衣服怎么办呢?想不好,先藏到榻榻米下面吧,千万别被任何人发现呀。
惴惴不安地等到晚上,谁都没有发现掀起她掀起又盖上的榻榻米,也不曾察觉蛋糕缺了一个角。
还有,消失在坐席间的以利亚,同样无人知晓。
晚餐果然还是蛋糕。爱丽丝一点也吃不下,沉沉的心脏压着胃,这感觉足够构成饱腹的错觉了。而且等了好久,都还没有见到生日礼物。
他们是不是把生日礼物的事情忘记了?
爱丽丝不好意思问,但直到钻进被窝里,她还在期待着。说不定醒来就能收到礼物了,她想。
“爱丽丝。”
有人在轻轻推着她。
“去看你的礼物吧。”
啊!礼物!
睡意一下子全不见了,不过脑袋也好身子也罢,还是好沉好沉。爱丽丝努力坐起身来,差点又要躺下去了。以实玛莉似乎并不在意她晕乎乎的样子。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走向屋外。
没有披上外衣,外头的风好冷。被窝里带出来的暖意没过多久就被吹散了,爱丽丝瑟瑟发抖。
“我冷,以实玛莉。”她说着,可以实玛莉并未听到。
家里的其他人也走在身边,列成不整齐的数排。大家穿得比她还单薄,可谁都没有发抖,显得冻得不行的她好窝囊。
就这么沉默地走啊走,爱丽丝也不想要再发抖了,不过肩膀还是动个不停。还好很快就回到了室内,虽说屋里也是冰冰冷的。
步入主屋,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门,不要忘记拧亮昏暗的灯光,金色飞鸟的门出现在尽头,真漂亮。
这扇门,爱丽丝看过好几次了,却一次也没能进去过。
这是大人们可以进入的地方——朱斯塔司以前对他说过。
“我们要进去了吗?”她迫不及待地向以实玛莉确认。
也就是说,她现在也是大人了吗?
以实玛莉不说话,握住了那缠绕着红色缎带的把手,推开大门。
门的后方还是门。刻有蛇衔飞鸟的蛇。以实玛莉又打开了这一道门,更昏暗的空间映入其中。这里什么都没有,只立着一根低矮的罗马柱。最顶上摆了厚重的石盆,边缘印着不太看得懂的花纹。
以实玛莉停住脚步,爱丽丝也停住了。所有人都停在此处。
马上就能见到礼物了吗?
直到此刻,她还是在想着这件事。
“以利亚去什么地方了?”
听到某个年长的声音在问,爱丽丝认不出来。不过她知道回答他的那个声音是属于谁的。
“不知道。”朱斯塔司说,“太害怕了,所以逃走了罢。”
“真是没骨气。”
四下窃窃私语起来,不常说话的大家开始说话。细碎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空间里,真吵啊。
“别管他!”
是以实玛莉的话语盖住了一切嘈杂。
“我们必须开始了。”
开始什么,礼物吗?——为什么直到此刻还在想着礼物的事?
爱丽丝满怀期待。她看到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朱斯塔司,于是她也向他看去。
她看到父亲从怀里拿出了一柄骨白色的匕首,看到他也望向了自己,平静的眼眸中不存一物。
没有恐惧、没有不舍、没有悲伤、没有胁迫。什么都没有。
浅金色玻璃球般的他的眼眸里,甚至看不到任何人的倒影。
在爱丽丝的注视中,他举起匕首,切开了脖颈。喷出的温热感撒在了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