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醒时,背后湿漉漉的。
一阵无法忽视的烦躁热意浮在皮肤上,唯独右手冰冷无比,兀自颤抖着,好像那枯枝般干涸的手掌还紧紧握在她的指尖上,可此刻梦子的掌心之中分明空无一物。
厚重的黑色窗帘盖住玻璃对侧明亮的天色,室内只剩下昏沉而已。
梦子知道现在是白天,可她仍觉得自己处在黑夜之中,即便闹钟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数字“8”,她迟钝的大脑好像仍是尚未醒来。
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被汗水濡湿的睡衣很快降下了温度,阴冷地贴在后背上。真难受啊。
她扯下睡衣,略显仓皇的动作害得好不容易才减缓的心跳一下子又疾速鼓动起来了。她用手按住胸口,心脏的跳动如此清晰。
如同刚才的梦境一样清晰。
她想,她得偿所愿了,因为昨夜——准确来说,应当是今日凌晨所做的梦——的确是上一场梦的延续,尽管那并非她所预期的完美接续,而是一年后的事。
所以这次的梦也是往日记忆的一部分吗?梦子答不上来。
眼下,她能够清晰知道的是,自己没有术式。一直以来都没有。至于梦中的她究竟使用了怎样的术式,梦子想不明白。
名叫“夏油爱丽丝”的驾驶证……那肯定是虚假的,所以梦中她的术式是凭空造物吗,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学生时代的事,她也想不起来了。笔记本里只存在十八岁从咒术高专毕业后的记录,在此之前她根本没有记录一切的习惯。泰格丽思,这个名字也如此陌生……这个人当真在她的人生中存在过吗,是她又忘记了重要的事吗?
一如既往,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答不上来,笔记本也无法给到任何线索。虚晃的梦境与现实记录像是脱了节,破败的记忆从来都派不上用场。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还要写下一切呢?
大脑空空如也,只浮起了一阵没由来的恼怒。梦子猛得抄起笔记本,想要把它狠狠往地上砸去,可抬起的手却怎么也没能落下来。小海龟挂件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金属链条碰撞出格楞格楞的摩擦声响,黑线绣成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正在嘲笑着她。
她想,自己确实该被嘲笑。
被一时的愤怒刺激得只剩下了冲动,而这份冲动才刚进行到一半,却又悻悻地停手了,真是足够成为窝囊的笑料。梦子迟疑着收回手,把笔记本捧在怀中。
隔着厚厚纸页,心跳的频率依旧如此清晰。小海龟贴着她的手臂,温暖的毛茸茸触感像是对她给予的安慰。
其实梦子知道,小海龟不过是区区一个挂件而已。一个玩具挂件当然做不出什么嘲笑的表情,也给不了太多的安慰。此刻从心中一切奇奇怪怪的念头,都只是她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
她当然也知道,笔记本并非一无是处。如果没有了这些日常大事小事的记录,她的生存难度绝对会是现在的数倍不止。
深呼吸吧。还是先放轻松一点好了。
在梦中见到的一切,说到底不过是梦罢了,仅此而已。也许确实是回忆的一部分映射,但也可能只是纯粹的想象。
要是被虚晃的梦境困住,这可就太可笑了。
这么想着,梦子终于收拾好了心情,套上衬衫打好领带,用力拉开沉重的窗帘。日光倏地洒在脸上,绣球花的叶子轻轻触碰着手腕,略有些痒。她抬起手挡在眼前,可还是被过分明亮的阳光刺得有些难受。
见到了日光,她的生物钟就此正式被调整到了白天的状态。距离标准的上班时间还有几十分钟的闲空,大可以趁着这点时间悠悠闲闲地吃个早饭。但她决定放弃“进食”这个选项,选择疾走在通往档案室的路上,空荡荡的肚子让身体变得好轻,脚步也显得如此轻快。
毫不夸张地说,要是再走快一点,她真的能够飞在空中。
对于泰格丽思此人,她果然还是很好奇。既然笔记本中毫无线索,如果还想知道与泰格丽思有关的事,就只能依托档案系统了。
向询问五条悟泰格丽思的事,这个选项也短暂地从梦子的脑海中冒出来过——如果找他的话,说不定还能顺便确认一下处分的事情呢。
两全其美的期待没能实现。倒不是因为五条悟不乐意帮忙,只是他的寝室里空空如也,也不知道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梦子在门口等了两分钟,还是没见到人,鼓起的问询勇气消失无终,也就不好意思再叨扰他了。
还是接着朝档案室前进吧。
大约迷路了十分钟,且绕了长达八百米的大圈,她终于推开了档案室的大门。
启动老旧的电脑,大箱子主机的轰鸣声简直如同火箭升空时才会闹出的动静。显示器上,开机加载的进度条正在缓慢爬动。梦子左右望了望,确认这会儿没有其他人在,这才曲起腿,把脑袋枕在膝盖上,视线追随着进度条,耐心等待着。
经历了起床时过山车般的焦躁心情,现在就算是面对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碰到终点的进度条,她也完全可以用无比平和的心情对待了。
从0%到100%,似乎用了整整八百秒有余,但只要能顺利开机就算是万事大吉。她拖着鼠标,在屏幕上转了一圈,顺利找到档案系统的入口,点了进去。
输入关键字泰格丽思……有了!
从屏幕上跳出来的第一条相关信息,正是泰格丽思的个人档案。
心脏猛得抽动了几下,不知道究竟是兴奋还是紧张正在作祟。掌心不知为何有些湿漉漉的,鼠标一下子滑走了,梦子赶紧掏出口袋里的手帕,贴在手上用力搓了搓,又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按下鼠标,过分清脆响亮的咔哒一声如同在室内炸开一般,怎么也无法忽视。
跳出的新窗口是个空空如也的白屏,半分钟之后泰格丽思的照片才一节一节刷新出来,最先看到的是那双细长的灰色眼眸,微微低垂着,和梦里一模一样。
不过,在梦中,泰格丽思并未像相片中那样居高临下般注视着镜头。她的双唇严肃地紧紧抿起,突起的高颧骨为她多少添上了点生人勿近的威严意味。深黑色长发盘在脑后,挺括庄重的正装太具有苏联的风格了,让她看起来像个无比骄傲的战士。
梦子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她并未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笑意。
嗯,果然和梦里一模一样。她想。泰格丽思就是照片上的这副模样。
但梦里的她更加瘦弱,灰色眼眸深深凹陷下去,望着她流下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要哭呢?因为病入膏肓吗,是因为放心不下吗?
她在梦中称呼自己为女儿,她垂下眼眸的哀戚模样当真像是一个母亲。在昨日那个梦之前,梦子一定无法想象照片上这个强悍而倨傲的女性会露出那般柔软而哀伤的神情。
母亲……是陌生的角色。
在梦子有限的幼年记忆中,“母亲”是不存在的,停留在脑海中的印象是母亲已经死去,至于去世原因,她并不知道。
不是不记得,而是不知道。
父亲是个很高大的男人,有着和这个家所有人一样的金发和浅金眼眸,阴沉的脸总是漫着铁青色,不会笑,也不常说话。
不只是他,家里的人其他人也不常言语,就算偶尔开口,说出的大概率不是什么特别温情话语,于是屋子里总弥漫着沉沉死气,寂静得不像是一个正常家该有的样子。
小时候梦子以为这个家总是沉默,是因为他们是使用咒言的家族,所以有限的咒力和话语,要用在最有效的、最恶毒的诅咒之上。
最近几年,她想得更明白了。沉默不只是为了节省咒力而已,更是因为家中拥有咒言术式的愈发减少。无言便可成为遮羞布,遮挡自己无能的事实。
「你得把这个家的恶名刻在历史里。一举成名的方法很简单,你要用……」
头皮又开始痛起来了。谁在扯她的头发?
「杀死那个……」
快停下……别去想了!
想要记住的事情永远无法停留多久,不愿回忆起的记忆为什么总是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梦子捂住耳朵,嘈杂的声响变得更加恼人。屏幕上,泰格丽思的照片忽得变模糊了,她慌忙用袖子抹了抹屏幕,眼前的一切却毫无变化。
迟疑了两秒钟,似乎是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滚落。泰格丽思的脸庞复又清晰,威严般注视着梦子。
是了,泰格丽思已经去世了……这是事实。让她有点难过的事实。
梦子把脸埋在臂弯间,衬衫吸走了尚未溢出的眼泪。深呼吸几口气,胸腔深处的酸涩此刻才缓缓浮起,连呼吸也变好似刺痛。她就这么伏了一会儿,而后才直起身,用力揉了揉脸。
快把心情摆正吧。她可不是为了哭哭啼啼才来这里的。
抹掉最后一点多余的水分,重新抓起鼠标,那副威严面孔被拖拽到了窗口的最上方。梦子盯着屏幕,从页首看到页尾,每个字都看到了,却都没有读进脑子里。她灰溜溜地把页面滑回到最顶上,重新阅读起来。
这次,她总算是读明白了。
准特级咒术师泰格丽思,全名泰格罗尼亚·阿列克谢·安德里耶夫,旧贵族阿列克谢的独生女,1949年出生于苏联,1990年就任京都咒术协会的副部长,2006年因晚期癌症在京都第三综合病院去世,后埋葬于其在西伯利亚的旧别墅。人物关系——居然是什么也没有吗?
这一栏上写着的“无”字鲜明且清晰。梦子有些意外,这个结果似乎和她梦中的很不一样。她还以为……好吧,其实她也没有在想什么。
继续看下去。往下是一大片空白,更详细生平与过往处理的诅咒事件一栏空空如也。
难道是还没加载出来吗?
怀着这个念头,梦子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文字终于一点一点加载出来了。仔细看看,屏幕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此部分待后续进行补充」
……什么嘛!
梦子冒出了一股无名的恼怒。
眼前明晃晃的这几个字和巨大的空白天窗,显然是负责汇整本条信息的档案管理员留下的未尽工作。也不知道是哪个懒惰家伙负责处理的,真想按着他的脑袋让他快把如此重要的内容补上!
疑虑完全没有得到解答,多少让人有点失望。她不甘心地反复滑动鼠标滚轮,仿佛这么做真能让空白的栏目被填满,但除了泰格丽思的照片在不停的上下滚动中消失又出现之外,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就算滑动到最末尾,页面上也只会出现本条档案信息的修改记录而已。上次更新时间是2010年1月10日,编撰人为——
心脏猛得一抽,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编撰人:有栖梦子
啊……啊?
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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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旧日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