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说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天理授神明以大权,命他们引导被天空赐福的人类。法涅斯赐予神明们无限漫长的生命,让他们更好地体验世界,学习知识,同样,也让他们忍受刻骨铭心的孤独。
有些神明已经逝去,有些神明陷入沉睡,有些神明终于醒来,期间,只有摩拉克斯恒久地坚守于此。
他尽职尽责,守望着人类的一点一滴。和魔神比起来,人类这种生物,既渺小,又怯懦,行事不乏卑劣,却又总会创造各种各样的奇迹。数千年来,摩拉克斯与人类同行,为他们的无力所哀叹,又为他们的坚强所动容。
矛盾,美丽,令人惊叹。
然而再繁杂的情绪也终会归于平静。数千年的磨损已经让摩拉克斯失去太多。情感,人性,甚至是坚守于此的理由。到底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守望下去?人类,人类还需要自己这样一位即将泯灭良知的神明吗?漫长的时光,他换了个无数个身份,无数个名字,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部分同这些名字一同消失。他不再完整。
岁月如飞刀。它不会在磐石的眼尾刻下鱼尾,却会在摩拉克斯的心中凿出疤痕。
数千年前,在名为天理的异能结社中,巴纳巴斯正在观测着实验体的数据。一名橘色头发的孩童,蜷缩着漂浮于实验缸中,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小腿。摩拉克斯走到巴纳巴斯身后,只向实验缸中瞥一眼便立刻明白,这世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资料,这是一位凭空出现的生命。是冰雪的神明独自创造的生命。
创生,是天空禁止的行为。遵照契约,身为监管者的摩拉克斯应当立刻向天理汇报这件事。
但…
“要向那一位举报我的行为吗?”
似乎已经预料到了,银发的女人转过身,微笑着看向摩拉克斯。她穿着白色的实验褂,还没来得及摘去眼镜,只是倚着隔离栏,并不惊讶的样子:“明明马上就轮到自己休息,却看到同事正在搞事,心情一定很糟糕吧。没关系,你可以向天空报告我的罪行,悉听尊便。”
巴纳巴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摩拉克斯没有说话。他绕过巴纳巴斯,站到培养缸前。
他皱起眉:“……为什么?”
“为了…给世间的神明留下一条后路。”
巴纳巴斯轻轻地。
她直起身,来到实验缸前,和摩拉克斯一同看着漂浮于其中的孩童。
“这世间的神明…除却已经死去的那几位,巴巴托斯总在沉睡,显然是在以这种方式对抗磨损…总之,也只剩你我二人了。”说到这,巴纳巴斯转过头,看着摩拉克斯,“但我们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磨损是残酷的,岁月总会把我们改变成陌生的样子。摩拉克斯,现在的你,感情和人性,还剩下多少?”
摩拉克斯不言。
“…果然啊。其实我也一样,每次醒来,都觉得自己的心又空了一些,对这世间的眷恋又少了一份。为什么还要守护人类?他们不是已经活得很好了吗?”
“而且,我没有你那样坚定的意志…天空已经沉睡,如果我真的变得…变得、”
巴纳巴斯停了一下。
实验室涨满了恼人的耳鸣声。
最终,巴纳巴斯只轻轻叹息:“到了那个时候,谁来阻止我?谁来…唤醒我们,亦或是…惩罚我们?”
“你想让这个孩子做这些?这是天方夜谭。”摩拉克斯摇摇头,“人类的□□很脆弱,寿命更是短暂。在你我的灵魂支离破碎之前,他的生命恐怕早已迎来终点。”
“所以,我会让他【不死】。”
“不死?”摩拉克斯皱眉。
“没错。虽然这项技术还很不成熟,但你知道,被天空祝福人类,即使拥有再强的异能,也没有一人抵达超脱生死的境界。这或许是天空为人类设下的桎梏吧,我无意反对,但总归是希望,有人可以突破这个限制。因为人类本来就该变得和我们一样,抵达死而复生的境界…”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可以比肩我们的话…”巴纳巴斯目不转睛地看着缸中的孩子。
“你在…造神。”摩拉克斯低声道。
“什么都无所谓。他是我的希望,是所有神明的希望。”巴纳巴斯头也不回。她的五指伸开,抵向培养缸,表情也变得温柔起来:“不过,这还只是实验的初期。现在的他还没有智性,也没有不死的能力,我不能过早地将他唤醒。我还会做很多实验…哪怕这要很多努力。我会在人类身上找到突破生死的方法,再将这些移植给他……无论这会要花上多久。”
“哪怕在这个过程中,你会牺牲很多人类。”
“嗯。但,如果这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类。你知道的,一旦我们被岁月磨损得失去理智,情感失控,仅凭能够操控神之眼的人类,是绝对无法阻止我们的——除非他和我们一样【不死】。”巴纳巴斯说着,重新看向摩拉克斯:
“为了避免那一天的到来,我必须…抓紧时间。”
摩拉克斯沉默了。
“所以,想阻止我就趁现在吧。七神之中,只有你有足够的力量阻止现在的我。如果你非要杀了我,我也只会庆幸,庆幸未来的磨损不会降临在我的身上,我不会将毁灭带给更多的人类。”
“但,如果你也在担心那一天的到来…”
巴纳巴斯说着,双手抄进衣兜。她与摩拉克斯错肩,头也不回:“那就只是看着吧。放心,【不死】的实验由我一人负责,无论天理对我降下怎样的责罚,种种罪孽,我一人承担。”
“你要我做你的…共犯。”摩拉克斯微微侧目。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个孩子,或许会在未来拯救你啊。你要相信他。”巴纳巴斯的声音消失在实验室外。
“呵…”摩拉克斯轻笑一声。
“我竟不知自己要如何被一个孩子拯救。”
房间中已经空无一人,摩拉克斯自言自语道。他再次看向缸中漂浮的孩童。一头长卷发自然生长没有修剪,微微蜷曲地漂浮在身后,像是橘色的海浪。他的眼睛紧闭着,小扇子似的橙色睫毛乖巧地贴合着——
摩拉克斯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伸出手,破坏这场注定引来无数罪恶的实验——
孩子的睫毛动了动。
摩拉克斯愣住了。
确实没有看错。那个孩子睁开了眼睛。是蓝宝石一般的颜色,或许是巴纳巴斯的审美,但那双眼却没有任何光泽。大概是制造出来的生命,孩童的眼睛带着无机质的磨砂质感,不像活物。
孩童的确不太能理解眼前的景色,只是困惑地看着摩拉克斯,浅粉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冒出一串小小的气泡。
他好奇地打量着摩拉克斯的手,但并没有与他对掌的意思。孩童只是看着,眼睛眨也不眨,似乎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又对此十分困惑。鲜艳的橘色的长卷发飘在身后,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被人泡进水里的洋娃娃。女孩?摩拉克斯忍不住确认了一下对方的性别。的确是男孩子,如此也不算逾矩了,但…
孩子眯起眼,向摩拉克斯笑了笑。
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那孩子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正如巴纳巴斯所言,孩童只是被刚刚制造出来,尚且没有被灌输智性,只是被赋予了生命。他甚至还没有灵魂,所以才会有露出如此纯净的微笑,干净得像是从泡泡橘里剥出一瓣,强行地塞到自己的嘴里。摩拉克斯忍不住做出吞咽的动作。他难以描述这种感觉是什么,即将破坏缸体的五指也失了力道,只留下一只食指,轻轻敲了敲缸壁。
孩子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数千年后…你会来救我…?”
摩拉克斯低低地询问。那孩子当然听不懂,只是徒然好奇那根敲动缸壁的手指。
久久,摩拉克斯别过头。
他离开了实验室。
“摩拉克斯大人…”实验室外,工作人员立刻跟上,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您接下来,是要……”
“——既然巴纳巴斯已经醒来,我会去休息。这期间,就由她来管理结社,引导人类。”摩拉克斯说着,脱下白色的实验大褂,递给跟在身后的工作人员:
“…所以,这件实验室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也不必告诉我了。”
工作人员站定,低下头。
“是!巴纳巴斯大人让我转达:谢谢您…”
摩拉克斯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走向休息室,连叹息都再无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