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江南区发生一起因违法借贷引起的恶性犯罪事件和跳楼惨案,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讨论和持续关注……”
男人的葬礼在七天后举行,在这期间,金泰亨强硬地拒绝了所有记者的采访。说是葬礼,也只走了最简单的流程,草草了事。等到宾客散尽,田柾国和金泰亨回到医院时直接躺在病房里的沙发上睡了过去。
三天前,女人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这几天依稀有醒来的迹象。两个人本打算轮流守夜,但最后因为白天过于忙碌,两个人后半夜都撑不下去。现在变成了一个人守前半夜,一个人守后半夜。
金泰亨睡了一小会儿就强撑着醒了过来,把田柾国抱到了单人病床上睡。但田柾国刚一被挪动就好像醒了,一直抓着金泰亨的手不放。
“……别走……”
金泰亨只好站在病床旁边动也不动,等他自己松开手。
“……别丢下我……”
自从那个男人在他儿子面前死后,田柾国就经常在半夜发梦呓。但金泰亨知道,他是在和他爸妈说话,而不是在祈求他留下。
白天的时候,两人几乎是能不交流就不会开口说话。田柾国把对他的厌恶写在脸上,但是不再赶他走。或许是因为金泰亨答应了要当面和他妈道歉,所以他们都在等那个女人醒来的那一天。
老师在男人葬礼后的第二天晚上醒来。睁眼时恍惚了半个小时。田柾国激动得脸上时隔多天终于有了血色,连忙轻声呼唤了好几声“妈”,抓着女人的手蹲守在病床旁动也不动。
他就知道,他的妈妈不可能就这样抛下他不管的。
金泰亨躲在病房外休息,无聊时竟然从兜里摸出了根烟咬在嘴里,并不点燃。这是白天别人递给他的烟,当时他拿在手里打量了很久,并不好奇烟的味道,只好奇这东西究竟有什么魔力,据说和酒一样能够消愁。
半小时后,做完检查的医生走出病房,将金泰亨叫到了问诊室里。
金泰亨眯着眼,觉得问诊室里的日光灯太刺眼了,于是垂头用头发挡住了最亮的角度,顺便把嘴里咬的烟丢进了垃圾桶。
医生看着他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
“能醒过来就不错了。”
金泰亨当然知道这是好事,点点头,又问:“她……”他咬牙顿了顿,“大概还有多久……”
“一个月左右,最多……两个月。”
金泰亨深深吸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说道:“行。谢谢您。还是先不要,跟那个……小家伙说。”
女医生担忧地说道:“我建议您还是早点告诉病人家属。”
“我知道,现在她刚醒,等几天再说吧。”
抢救结束的当天早晨,金泰亨被医生单独叫了出去。那天早上他才知道原来老师在昨年冬天就查出了肺癌晚期,并且选择了保守治疗。一月中旬复查时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到现在,整个身体的状况已经到达了无法逆转的地步。
他很难形容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只是从走廊走向花园的那段路上,他看着田柾国的背影,第一次真切地开始感到同病相怜而不再羡慕。
因为在这一刻,他终于知道田柾国那种发现被欺瞒后一切早已无法改变的绝望是怎样的了。
说起来,在女人心中,他也的确变成了和田柾国同样地位的存在,最终都被归结到了“需要被保护”的名单中。
这种感受好陌生,但好痛苦。
可惜没得选。
他走出问诊室,靠在病房外的墙壁上一点点滑坐在地上。
他的人生,要么就没得选,要么就一定会选错。
真是活得太够了。
“喂,你坐在这儿干嘛?”
金泰亨抬眼向上望,这是田柾国今天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看起来他心情还算不错。
“不是说要跟我妈道歉?心虚了?”
对,道歉。他还要道歉,可是现在道歉也没有用了。
金泰亨从地上爬起来,撑着膝盖,有些无措地解释道:“只是不想打扰你们。”
田柾国瞥了一眼金泰亨的膝盖,是他爸跳楼那天扭伤的,一周的奔波之后,情况似乎还加重了不少。
“你明天再找她吧。她现在不想说话。”田柾国说道,“找另外的病房睡个觉吧,今晚我来守。”
金泰亨久久没有应答,盯着田柾国的脸,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
“看我干嘛?让你睡觉你不去?”田柾国以为是自己想让对方休息的心思被看穿,不想久留,于是便又回到病房里去了。
哎。金泰亨叹了口气,心情矛盾了很多天。不论是隐瞒的人还是被瞒着的人,其实都不好过。
女人醒来的第二天,警察便来了医院。
田柾国以为是金泰亨通知的警察,皱着眉说道:“你干嘛这么早就把他们叫来,我妈还要休息……”
金泰亨脸色苍白地回道:“不是我……”
事实上,警察早就在医院布置了人手,当然是出于保护他们的初衷。
“小朋友,我们就问十分钟,这个案子的社会影响太大,时间紧,任务重,获取线索迫在眉睫啊……”
金泰亨一瘸一拐地将田柾国拉出了病房。两人坐在病房外,气氛又坠回了好几天前的冰点。
十几分钟后,警察从病房中出来,眼看就要拉走金泰亨单独交代事情。田柾国一听就连忙追了上去:“我也要知道。”
“你还小……”
“让他也知道吧。”金泰亨打断道,“他毕竟是XX女士的孩子。”
警察瞥了眼这个毛头小子,自他爸在阳台跳楼一事后,他们就对这孩子的印象不好。
警察:“好吧。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你上次问的事。”
金泰亨:“嗯。”
警察:“XX女士受伤那天,的确是田某把她送到医院来的。我们在田某的遗物中也发现了两人近一个月的通话记录和短信。XX女士一直都在遭受那人的威胁和恐吓。事发前一晚上,田某在短信中写到……”警察撇了田柾国一眼,“如果再不给他钱,他明天要去他儿子的学校门口堵他。XX女士在短信中约定与田某在XX洞的一家快餐店见面,答应给他部分现金。只是……”
警察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只是田某并不知道自己的手机短信早已被借贷公司监控。他们正愁找不到人,于是当天就派了三个人在两人约定的快餐店旁蹲伏,打算等男人拿到钱后出门截住他。
“可是XX女士当天去并不是为了给钱,而是为了……跟田某做了断。因为田某的债务第三方担保人是她而不是他儿子,所以田某一死,他的儿子只要不继承他的遗产,就不会受到债务牵连。所以,当天XX女士只带了口罩和一把管制刀具赴约,根本没有带钱。
“她假装被田某追到了快餐店旁的小巷里,打算在正当防卫距离内对田某下手。但是撞见了三名催债人。混乱中,XX女士捅了对方三人七刀,自己也受了重伤。现在那三人中已有两人被追捕归案,其中一人被两刀捅中肺叶,大概率也活不长了。”
听闻真相的两人,第一时间都呆滞在原地。
警察临走前提醒道:“放贷公司很有可能会派人来报复。最近我们会有人在附近蹲点,但你们自己还是得千万小心。”
“还有,等XX女士情况转好后……”警察扭头看了一眼金泰亨和田柾国,想起病房里女人的交代,才继续说道:“等情况转好后续还需要到警局里再次配合调查。”
田柾国担忧道:“那……那……我妈会坐牢吗……”
警察拍了拍少年的肩,心中不忍,回道:“不会的。”
金泰亨提着晚饭走进了病房里。
夜里只开了一小盏灯,女人躺在那唯一的一小簇光亮中浅眠,听到门口有声音,很快就醒了。
“老师,该吃饭了。”
金泰亨把床头摇起来,扶着老师一点一点吃下半碗粥,在这之后她就再也吃不下了。
“那喝点水吧。”金泰亨递过去吸管,女人刚吸一口水,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的时候,整个人好像从肋骨中央凹了下去,又很快恢复原样。
几个来回,好像即将泄气的气球一样。
“没事……没事……”
说这一句话,就要做深深浅浅好几次呼吸,也难怪田柾国说她不想和别人说话。
金泰亨:“老师,不说话了好不好。就这样休息。”
老师点点头,微笑地牵着学生的手,闭上眼安心假寐。
金泰亨就这么在病床旁坐了半个小时。等到手冷了,粥也凉了,他就把老师的手放进被子里,重新调整了床头的角度。
做完这一切,金泰亨就在病床旁的沙发上坐着发呆。目光落在瓷砖墙壁上,渐渐也有了困意。但是他知道,今晚田柾国有事离开了医院,他是不能睡的。
“泰亨啊……”女人微弱地开口道,“说些话吧……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金泰亨想,平日里要是田柾国在,肯定会滔滔不绝地跟她讲很多事,所以她才会觉得安静。
于是,他也开始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同时也可以避免自己睡过去。
以往他们聊天经常聊起高中时候的趣事。现在金泰亨却在刻意回避高中时候发生的事。他给老师讲大学认识的同学,大学老师和中学老师有哪些区别,讲一些压根不合理但绩点很重要的课程设置,还有很多次惊险的考试。
期末周比高中三年的生活都要辛苦得多,在自习室里通宵达旦地复习是经常会有的事。
大学里遇见了很多友好的人,虽然他们性格各异,有的人一开始并不好相处,但是都互相尊重,没有恶意。每个人都在各自的领域闪闪发光,尽情地在享受青春美好的时光。
金泰亨想,其实过去四年也算是走运,比起高中逼仄紧张的青春期,多元开放的大学生活的确赋予了他更加积极开朗的能量。
虽然偶尔还会犯病,但在他意识不到的时候,那种青春期遗留的痛苦好像真的已经快要随时间消散了。
他忽然发现,不是他不愿意再去谈高中时候发生的事,而是那种回忆的痕迹真的快要消失了。
“真好……”老师说道,“泰亨……”
“老师,想说什么?”
老师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金泰亨的手,微笑道:“……你终于……长大了……”
“……”
终于,长大了。
暗淡的灯光下,金泰亨盯着那只消瘦的手,一滴眼泪没有预告地无声从眼角滑下。
他缓慢地眨眼,感受到眼泪划过脸颊迅速冷却的陌生触感。那一刻的情绪不算是纯粹的悲伤。
他迟钝地想发问:为什么这么形容他?为什么这就算是长大?
一个到这世上就没有父母抚养的孤儿也可以这么晚才长大吗?
他以为早在自己从孤儿院搬离的12岁,他就已经被动地开始生长;在孤立无援的15岁就已经开始成熟;在踏进大学门口的18岁就已经长大成人了。
可是,为什么说他现在才长大?
“学会……放下过去……是……咳咳……很多人……一辈子都学不会的事……”
金泰亨斟酌道:“老师,我并没有觉得我放下,只是时间久了,人不自觉地就会忘记罢了。”
“泰亨,你会的。”
金泰亨以为后半句老师又会说“你那么聪明,肯定能学会的”,可是这一次,老师累了,闭上眼休息,夜里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