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泰亨收到老师邮件的时候,是在那天他们在学校门口分别的一个月后。
当时的金泰亨成功进入到了律所实习,完成毕设的同时,他也拿到了国外短期交流的项目offer。在这之后,他打算毕业后去美国交流一年之后再申请硕士或者PhD。这一年交流其实和实习的性质差不多,主要是为了熟悉国外的法律体系和科研架构。
金泰亨给老师整理了一张需要她尽可能提供的材料清单,并且附上了许多类似的案件资料。
金泰亨给出的解决方案简单来说就是以家暴为起诉理由要求与男方离婚,除了财产赔付,更重要的是要拿到田柾国的抚养权和监护权。至于男方的债务,只要她能够提供证明男方借高利贷用于赌博或明确属于个人债务的证据,她就不需要替男方继续还贷。
“老师,通常情况下家暴的证据都很难收集。请一定要保证自身的安全,不要打草惊蛇或者尝试激怒对方。”
打完一长串的字,金泰亨还是放心不下。这个时候他很想找一个能够及时知晓老师状态的人沟通,想来想去这个人选就只剩下了田柾国。可是老师不愿意让这件事被田柾国知道,他也不可能轻易地让一个高中生参与进来。
等待邮件的期间,金泰亨也在准备出国,完成毕设和实习的工作中忙碌起来。每天他都会检查三遍邮箱,以防止自己错过老师的邮件。
可是一连过去了半个月,金泰亨都没有收到任何老师的消息。期间他每隔三天都会发送邮箱问询,但都没有回音。
有一天晚上他实在是焦虑过了头,冒冒失失地拨通了田柾国的电话。当时他还以为田柾国不会接他电话,但最后电话还是接通了。
对面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像是在跑步,又像是在抽泣。
像是被人不小心接起的一样,这通异样的电话很快就被挂断。
金泰亨心如擂鼓,产生很不好的预感,回拨过去两三次,田柾国终于接了那通电话。
“喂?”
屏住抽泣声的一声应答,明显带着颤抖尾音。
“你……”本来有无数想问的话,却因为那句情绪不对的应答全都堵在金泰亨喉咙里。
“金泰亨,你要说什么?”对面咬着牙说道,很艰难才能说出清晰的话,“快说啊。”
“你,你妈妈最近还好吗?”
对面擤了一声鼻子,几乎是要脱口大骂的语气:“金泰亨,看来你早就知道了,是吗?!凭什么,凭什么你们每个人都把我瞒在鼓里!”
“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你们都要把我当傻子一样骗!”
电话的两头变成了完完全全倾斜的天秤。一边沉默如黑洞,另一边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泣。
金泰亨压下心里的慌乱,尽量冷静地询问道:“柾国,这件事我会好好跟你解释。你先告诉我,你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和你……和你有关系吗?我家里……的笑话很好看吧?值得你……特地打来电话问我……”电话另一头的人断断续续地说着,“不需要你管,金泰亨。不需要你管!”最后的话几乎是咬着牙对他说出来的。
给老师打电话无人接听后,金泰亨连忙点进田柾国的消息框编辑起了短信,敲字的手都不自觉地在抖。
发出去后消息便如石沉大海。
他开始翻开衣柜寻找出门的衣物,胸腔忽然涌上来一股恶心的感觉。他冲进洗手间对着盥洗池止不住地干呕,仿佛要将整个胃都吐出来一样。
他刚刚停药不久,应激反应随时随地发生,好不容易等到恶心的劲头过去之后,抬起头来时世界仿佛旋转过了一次。
金泰亨,要冷静,冷静。
他用清水洗了把脸,披上大衣,临走时带了把刀放进口袋中。在凌晨的马路上拦下车,向田柾国家赶去。
他到达现场时,家门都没有关好。披头散发的女人孤零零地在客厅地板上的一堆碎玻璃片中间坐着,眼神空洞而疲惫。见到金泰亨半夜赶来,才慢慢回过了神,有了点点神采。
“泰亨,你怎么这么晚……”女人站起来,局促地看着如飓风横扫过的家里几乎没有一块落脚地,急步到阳台拿了扫把,开始清理。
“老师,没关系的。先休息吧。”金泰亨还在喘气,踩在一地碎屑上,接过了老师手里的扫把。
女人并不勉强,坐在沙发上,看见金泰亨开始清扫房间,沉默了很久,最后才说道:“泰亨啊,那个人,拿了我的身份证去贷了款。”
金泰亨手一抖,一部分碎片又掉回地上。
“怎么会呢?非本人持身份证也没办法借到……”
“泰亨啊……”女人垂下头,将脸埋在了手掌心里,“是我太傻了……”
“一年前……一年之前他……找我当他们那个皮套公司的……法人代表……签了很多文件……是我被骗了……是我太傻了……”
老师又在他面前哭了。
金泰亨浑身脱了力,眩晕的感觉好像要重新回来了。那种哭声让他感觉到浑身都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沼泽里,使不上劲,陷得越深,窒息的感觉也就愈发明显。
“泰亨,对不起……这件事一直……都没来得及告诉你……咳咳咳……”因为恶心到极点,女人发出了剧烈的咳嗽。
金泰亨丢了扫把,在女人面前蹲下来。
“老师,老师,冷静一下。没事的,你把来龙去脉都好好跟我说一遍,我来想办法解决。”
“没用的,没用的泰亨……”女人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家伙已经跑了。他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
“那这些……”
“催债的人晚上来过了,砸了家里的东西……”
金泰亨的脸“唰”的一下变得苍白,他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老师,你……”
“没事。我没事……咳咳咳……”听着女人的声音,她几乎要把肺给咳了出来。
“老师,听我说。伪造合同已经构成诈骗,我们得先把那人找出来。”
女人还是摇头:“我不知道……我报警了,警察还在找……”
金泰亨:“他身上肯定还背着更多的贷款,出不了国。肯定能被警察找到。”
比起金泰亨的冷静,女人早已在一次次的打击与绝望中丧失了乐观和信心,只叹了口气,说道:“我刚刚已经让柾国暂时出去住几天了。再过一阵子放寒假……我打算给他在外面租个房子……你能不能……暂时帮我照顾一下他。我不想让催债的人见到他,也不想让他看见这些事……”那样的语气,听起来仿佛是在向他交代身后事。
金泰亨几乎红了眼眶,捏紧了拳头,下定决心一般地说道:“老师……你先告诉我,多少钱?如果到最后一定要还,我可以帮你……”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过了最坏的结局。不过是钱,他还年轻,总能有帮老师摆脱债务的那天。
老师痛苦地闭上眼,摇摇头,她最怕的就是听见金泰亨说出这样的话。
“泰亨,你根本不欠我什么。没必要掺和进来。帮我照顾好柾国就好……”
“我会的,我会的……老师……”金泰亨几乎快脱力地跪在地上,老师绝望的脸让他害怕,“老师,你告诉我……多少钱……我可以帮你的……”
女人摇头:“不知道……我现在……还不清楚到底多少钱……大概……大概近10个亿(六百万)。具体的账还没有算清楚……还要去银行。”
10个亿?!
金泰亨的前半生几乎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多的钱。这对于他来说简直算得上是一个天文数字。
女人说道:“我想家里还剩下一些……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卖掉……这套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实在不行,就把这套房子给卖了,或许还剩下几千万(韩币),能够暂时租着房子住,留给柾国当做学费……咳咳……”
接下来的一个月,金泰亨开始频繁请假到警察局跟进案件和帮助老师收集证据。
老师最终并没有让他去看望田柾国。或许是不愿意再看见儿子厌烦她的神情,她也就不再勉强他们见面。
在这期间,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瞒着田柾国进行的。田柾国当然不会来问他,问到老师时,老师就会假装镇定地说“事情很快就能被解决了”。
金泰亨有时会想起田柾国那天晚上在电话里的哭诉,不知道这样瞒着田柾国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某天他偶然在宿舍里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朝室友的电脑屏幕上看去,那是一个游戏直播的画面。
室友告诉了他直播间的名字和主播的id。他戴上耳机,在自己的电脑上点开了直播间。
直播间上写着几行大字:
“连线solo主播,赢我一局转你十万韩币(五百多人民币),输我一局给我刷两万韩币礼物,今日战绩12:0。谢谢各位捧场。”
依靠着诱人的奖惩机制和过硬的solo技术,田柾国的直播间第一次被推到了首页。
金泰亨不知不觉看了一个晚上,那个人的战绩来到了可怕的25:1,输掉的那个1据说是近几天来都会来观摩直播间的现役选手。
“又超了昨天的战绩……这小子靠着直播间的礼物这几天应该赚疯了吧?”
“恐怖的手法……”
“主播真的不是职业选手么?”
“不是估计也马上会是了,今天有好几个队伍的选手都来直播间串门了。”
又杀一人。满屏的弹幕飞速刷过,无一不是在赞叹这个新人气主播的操作和手速。
田柾国机械一般地重新开了房间,甩了甩酸胀的手,程式化地说道:“房间名XXXX,密码XXXX,要来就进。”
已经到了凌晨两点,进房间的人逐渐减少,基本都上都是一些水友进一下和他打声招呼就又马上退出。田柾国也不反对水友们这么干,默默等着下一个要solo的人。
直到一个id刷进房间两分钟都没有退出之后,田柾国用房间的麦说道:“开了?”
金泰亨敲字回道:“麦坏了,直接开。”
对局开始之后,田柾国上线就觉得这人操作很不对劲。试探了一分钟之后直接确定了这人完完全全就是个不怎么玩游戏的新手,刚过四级他就直接把人给杀了。
对局不到五分钟就结束。要退出房间时,他说道:“不用给我刷礼物,就当免费陪你玩一局。下一个。”
金泰亨差点以为自己被认出来,看了弹幕才知道这两天的solo比赛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到黄金段位的输了不用刷礼物,也不会记分。主播权当陪玩,但一般都没人愿意上场被虐。
金泰亨退出前默默刷了两万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