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你了啊。泰亨。”
遇见这群人好像是在金泰亨预料之中的事。朴智旻请了三天假。金泰亨第二天独自回家时就遇上了上次拦下他的那群人。
那个男生旁边站着一位眼熟的女生。金泰亨记不住名字,只知道,是这个男生喜欢的人。
一群人照旧二话不说将金泰亨拽进了巷子里。
为什么说是“照旧”?金泰亨意识眩晕的时候想,这样的事情恐怕还会发生很多次。
他住的出租屋和朴智旻的家隔得不远,但那群人找到了他家的住址,就在他的家门口蹲守他。那是一条昏暗的斜坡,路灯下清晰可辨的人影戏谑地嘲笑他,拉扯他,问他很多话。
你从哪里来?你的爸妈怎么不要你?
钱从哪里来?是不是靠着周围人可怜的同情心活到现在?
女生朝他笑,拉着他衬衫的领带,剪成斑驳的很多条,又将崭新的礼盒丢到他脸上。
“泰亨啊,我想跟你做朋友,为什么这么难?”
“是送给你的礼物不够贵重吗?还是要我们多见几次?”她抓着金泰亨的脸,不想弄乱金泰亨的头发,就给金泰亨顺毛,像养一条狗。
只是这条狗从来都不会说话,从来都不会回答他们的话。
他是个擅长忍耐的哑巴。从里到外都无聊透顶。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里不可能没有愤怒、创伤和委屈。
他有时会把这种在他十六岁时突然降临的暴力想象成又一场难逃的暴雨。盘旋头顶十六年的乌云终于在此刻降落,砸在他身上的不是寻常的雨,是带着腐蚀腥味的酸,侵蚀他残存的理智。很痛,但是又刚好在他的忍受范围以内。
所有的痛都刚好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于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有时候莉也会像平常的小女生一样生气,愤恨地质问他怎么永远是这副死人样?转头就又抱怨起来:“你不是说今天准备了笑话给我看吗?就这样?我累了。”
旁边的男生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质打火机,甩开清脆的响声。“唰”的一声,在夜晚火苗照亮他们青涩而诡秘的脸。
“用这个。”男生笑笑,凑到金泰亨脸边,火苗几乎快扫过他的鼻尖。
金泰亨奄奄一息地盯着那一簇火,心想,那肯定很疼,他不想被烧,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喂,你要干嘛啊?”女生推了一把那个男生,“在脸上留下疤痕你就惨了。他每天都有很多人盯着的啊。”
男生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是我们干的?他就不能自己摔到了火里吗?”
“谁会这么傻地掉进火里啊?”
“你要是这么喜欢这张脸,那就在手臂上试试看咯?”男生道,“他现在快被冷死了吧?给他点‘温暖’不好吗?”
女生咬牙,瞪的不是那个男生,而是金泰亨那张被人折磨之后仍然令她心动的脸。冬天夜里冷的不像话,被水浇湿后他浑身打着抖。发丝伏在额头上,鼻尖通红,唇还在颤抖。目光无神地落在她的鞋尖上。看上去只会让人觉得他很可怜。
她一脚踹走了男生手里的打火机,最后看了一眼金泰亨说道:
“无聊。放他走吧。”
这场沉默又克制的、夹杂着喜爱与同情的霸凌游戏,终于在三个月之后,被大小姐玩腻了。
“金泰亨,别让我再见到你。下次看见我,记得给我绕着道走。”
金泰亨还是不记得莉的名字,她的脸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被遗忘。暴雨结束得比他想象中早,雨过依旧不会有晴日,却留下比雨落前还要厚重的潮湿。
偶尔会听见许多明亮的声音,但更多时候,都是无限重复的黑暗与寂静。
“老师!老师!泰亨他在体育课上晕倒了!”
在校医院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一个阳光扑到脸颊上的午后。金泰亨透过眼皮微微感觉到暖意。
睁开眼时,他差点以为自己进入了安详的梦中,但那道明亮的声音叫醒了他,让他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泰亨,你身上的伤都是怎么回事?”
意识像被现实无情地吸回来了一样,金泰亨发现这是一张病床,床边还坐着他的老师。那个女人出现得很突兀,她的关心带着一种前半生从来没有的压迫感出现。
“医生说你是犯了低血糖所以昏倒了。但是输液的时候发现你……手上腿上全都是伤。你好好跟老师说,这些伤都是哪儿来的?”
金泰亨的确感觉到迷茫了。那件事已经被口头宣告结束,可昨天留下的伤痕今天才开始结疤,他没有借口了。
“你是不是,是不是……”老师抓着他的手腕,连带着他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翻过来,一道一道结疤的划痕好像作业本上批改的红笔一样,错落有致地刻在他的小臂内侧。
“你怎么了,泰亨?是老师平时给你的压力太大了?还是,还是遇到了别的事情?你跟老师说说,老师不告诉其他人。”老师将少年纤细而又狰狞的手臂放进被子里。
他在被子底下忍不住用手去摸,一道一道的,像是夏天夜晚的凉席,很冰很冰。
老师好像第一天才认识金泰亨。不是从优秀的简历上,而是从医生给出的病历上。
这个孩子从初中开始就罹患抑郁。并没有严重到随时都想要轻生的地步,病的程度就像金泰亨的表情一样无趣又寡淡。只是最近变得格外严重,向躯体化的程度更靠近了一点。所以他才开始用刀。
心理医生跟老师严肃地说,这很严重,必须要得到老师重视。但是金泰亨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能控制住自己,他只做一切都在他接受范围之内,对的事情。
但老师还是像要帮他掀翻天地一样地带着他和那群霸凌者到了年级办公室对峙。
女生以为是金泰亨告发了她,看见金泰亨手上的刀痕,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金泰亨,你疯了?这明明就是你自己弄的。别栽在我头上!”
老师挡在他面前,硬要让他们吃下这笔账:“是不是你们弄的,你心里没点数?小小年纪不学好。你们几个在校外好几次打架学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开始霸凌同学了?你们知不知道按照校规你们都是要被开除的?!”
“噗嗤,哈哈哈哈!开除?”男生捂着嘴笑道,“老师,你搞清楚。外面新修的操场有一半的钱都是我爸给的,要说开除,开除你还差不多。再说了,你说霸凌,我们霸凌谁了?我怎么没看见?别污蔑啊。警察厅的女儿在这儿。”
“你爸出了多少钱,谁的关系又怎样,我不管。我现在是就事论事。如果你们今天不承认,我们明天就去调校外的监控。警察厅厅长会包庇罪犯吗?”
教导主任深吸一口气,让金泰亨开口说话。
女生瞪着金泰亨:“金泰亨,你最好想清楚接下来的话。”
老师打断道:“泰亨,你有话就直说,老师在这儿帮你撑腰。”
金泰亨望向老师担忧的眼,安抚一般、真诚地请求一般,开口说道:“老师,谢谢您。”
“泰亨……”
“但是这件事跟这两位同学都没有关系。一切都是我一个人,”金泰亨垂下眼,轻声说道,“自作自受。”
“允真莉同学,谢谢你的礼物。”金泰亨顿了顿,从脖子上解开那条领带,放到了桌上,
“但不用给我礼物,我们也可以成为朋友。只是现在看来,你好像也没有兴趣了。”
那天放学的时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莉。莉只对他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金泰亨,我恨你,我诅咒你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第二句是:没有这张脸,压根不会有人喜欢你、可怜你、同情你,因为你不配。
金泰亨只愣了一下,就平静地回答道:“我不需要。”
他不需要谁的喜欢、可怜和同情。那种“配得感”也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
他知道自己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从里到外地烂透了。那种**的源头可能不仅来自于被父母抛弃的命运,更来自于成长中无数个“羡慕”、“嫉妒”却“无法得到”的瞬间。
依靠努力上进取得的夸赞和奖励与因为出众的外貌拥有的关注和钦慕没有什么两样。一旦他停下笔,又或者是拿刀划破自己的脸,那种漂浮在云上的爱就会被风吹散。
明知如此脆弱的喜欢,他却像吸毒一般上瘾、习惯、不肯放过。他觉得自己的很卑劣,所以表现得平静,甚至于不在乎。
有时候他也很难形容自己想要什么。
或许是天然的亲情,认清面貌的憎恨,也可能只是一场更持久一点的雨。
或许再久一些,他就会真的相信自己被人认真地喜欢了。
老师或许跟朴智旻交代了些什么事。今天放学的路上,朴智旻没有像往常热情地和他搭话,反而一直垂着头。
等红灯的时候,金泰亨终于没忍住问:“你怎么了?”
朴智旻深吸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忽然抱住了他的手臂:“泰亨,你也有如此普渡众生的时候啊……我太感动了呜呜呜……”
金泰亨:“……”
他放下心,朴智旻并不是因为他而难过。他没抽出手,问道:“所以今天班主任放学前找你说了什么?”
“老师她,她偷偷告诉我……”
金泰亨竖起耳朵。
“我这次数学卷子不及格……呜呜呜啊啊啊……可能要被请家长了!!!最近我妈妈出差了,我不想让我爸知道……呜呜呜呜呜……”
金泰亨:“………………”
好吧。当他还在为内心的挣扎而困顿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在为前天的数学卷子而发愁。
金泰亨斟酌道:“……怎么就,没及格呢?虽然题确实有点偏。你平时数学也不错吧。”
朴智旻擤了擤鼻子:“我填错了答题卡,大题还算错了两个。我不知道当时怎么就……”
金泰亨说道:“下次别填错就好了。”
“泰亨,你压根……不会安慰人……”
“可是这确实是低级错误。”金泰亨又补充了句,“但也不至于到请家长的地步。”
朴智旻:“因为刚好,这次国语也考得很差。排名掉了一百多名。怎么办啊?我爸知道肯定要揍死我……可能还要没收我手机……”
“是因为手机你才这么伤心的吧?”
“泰亨,你太可恶了……呜呜呜呜呜……”
“绿灯了。快走。”
没头没尾地又闲聊了几句。朴智旻忽然问起金泰亨的生日打算怎么过。
“我只是‘不小心’看到了老师的名册,嘿嘿。绝对不是故意偷看的啊,你的资料就摆在第一张。”
金泰亨:“没有什么特殊的安排。我从来都……不过生日。”
朴智旻惊讶道:“怎么会有人不过生日?生日可是每年唯一可以肆意妄为的一天。”
金泰亨被这种形容逗笑了,打趣道:“我又没人管。我每天都过生日。”
“那怎么一样?”朴智旻说道,“长大一岁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你很想长大?”
“是啊。谁想被人管啊!我真想快点上大学,挣钱,过上自由的生活。”
“自由的生活……”金泰亨问,“是怎样的?”
朴智旻偷偷笑了,特别神秘地和金泰亨说:“我以后想当导演。”
金泰亨挑眉:“但我们读的是理科。”
“听说一些学校报专业也不分文理吧。”朴智旻说道,“泰亨啊?你呢?交换梦想的对话,到你了。让我听听学神远大的抱负!造福人类?为科学献身?还是赚大钱?”
金泰亨笑了,短暂地思考了半分钟,看向朴智旻回答道:“梦想是……未来能看到由朴智旻同学执导的电影。”
这个回答让朴智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看向金泰亨,这才发现这个人看谁的眼神都天然带着一种深情的滤镜。就像,就像很多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
“这算什么回答?你认真的?”
“当然是。”
朴智旻“哼”了一声,说道:“到时候找你来当男主角。你可不许拒绝我。”
金泰亨噗嗤一笑,咳嗽两声,回道:“导演好。”
“嗯哼?wuli泰亨啊,今天的剧本有背熟吗?不要随便临时给自己加戏啊!”朴智旻突然冲到了道路前,双手做了个“打板”的手势,“第3场第2镜第1次,咔。”
临近年末,期末考试的压力逐渐袭来,老师对金泰亨的关注也愈发频繁,不时就找他谈心。
“泰亨啊,最近学习状态怎么样?压力还大吗?”
金泰亨摇摇头,主动将袖子撸起来,抬手给老师看手上的痕迹,被老师压了下去。
老师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泰亨啊,不用这样为了证明自己展示给我看。最重要的是,老师希望你真的变好,有什么事情要及时和老师说。”
金泰亨点点头。
老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袋子,不同于往常装着水果的纸袋,那个袋子的包装看上去格外精致。
“泰亨,明天就放元旦假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吧,老师给你买了一个小蛋糕……”
“老师。”金泰亨盯着那个蛋糕,打断了老师的话,“老师。我不过生日的。谢谢,谢谢您的好意。”
老师尴尬了一下,将蛋糕袋子放到了桌上:“啊……这样啊……我家柾国就挺喜欢吃这一家的蛋糕的,我经常给他买,我就以为你们小孩都挺喜欢吃蛋糕的。”
“老师,蛋糕很好。只是我不习惯过生日。”
老师只好点头,叹一口气,担忧地看着金泰亨。
金泰亨背着手,重新感觉到了那种压力,“老师,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了,泰亨。没有别的事情了,你回去上自习吧。”
金泰亨又看了一眼蛋糕袋子,想到的是,那个叫柾国的孩子应该每年都能收到这个蛋糕吧?真幸福。
他突然问道:“老师,我让您失望了吗?如果我不收下这个蛋糕的话。”
“怎么说这种话。一块蛋糕而已,当然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的。”老师谨慎地回答道。
“老师,我听智旻说,他这次考试考得很差是吗?他跟我说很怕请家长呢。”
“啊……确实是。那个家伙,学习本来挺好的,就是粗心、忘性大,这次答题卡都没涂对——”
“那可不可以,我收下这个蛋糕,老师就不请智旻的爸爸到学校了?”
“欸……?”
金泰亨看着老师,提出了一个压根就不合理的请求。但他还是解释道:“昨天回学校的路上,智旻难过地哭了一个晚上。他知道错了,不请家长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朴智旻在教室里打了个喷嚏。
“老师……”
就在金泰亨以为老师不会答应他的时候,老师失笑道:“那好吧。拿上蛋糕,晚上请智旻一起吃吧。”
“谢谢……谢谢老师。”
她难得看见金泰亨脸上浮现出惊喜的表情,虽然很微小,但至少也证明这个孩子身上其实也有活泼的天性。
老师从座位上起身,忽然抱住了金泰亨,用慈祥、温暖的语调轻轻在他耳边说道:“泰亨,生日快乐。”
金泰亨僵在了原地。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位成年女性抱在怀里。猝不及防地,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地就被抱住了。
老师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欣慰、期待和关怀。
“泰亨,我很少跟你讲大道理吧。我觉得你很聪明,很多事情都不用人教。但是今天,老师还是想跟你多说两句。”
“人呐,活着的时候,像是闯关也像是在做题,一道又一道。有的题很简单,有的题很复杂。有的题呢,对于有的人来说很难,但另一些人又觉得很简单。有的题呢,有的人花一个小时就能解完,而有的人呢,可能一辈子都解不出来。”
“但是人生和考试不一样,这里没有标准答案。如果题太难,问心无愧认真地写下答案就好。不要困在某一道题里,不要停下来,人就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金泰亨垂下头,轻声道:“可是,老师,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走下去呢?我真的,很累了……”
“泰亨,这个问题也没有标准答案。”老师笑了,“或许这对你来说正是一道难题。累了就好好休息。需要我给你多批准几天假期吗?”
“不,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可以休息吗?”金泰亨顿了顿,“分数、成绩、排名、好的大学,没有这些,你们……都会对我失望吧,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关心我。”或许是那个拥抱太过感性,金泰亨不自觉地说出了心里真实的想法。
“怎么会!泰亨,我可是你的老师啊。”老师有些惊讶,又有些认真,“无论你的成绩是好是坏,无论你是不是第一名,无论你的家庭背景如何、出生怎样,只要你是我的学生,我都会一视同仁,一定会好好地教导你、照顾你。更何况,能够考进这所学校,你已经足够优秀了,比起让你取得更高的分数,我更希望你能健康、快乐地成长为一个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