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果不其然,幸村最终还是发了一场烧。
“是的,是的,”绘美里一边翻阅画展合同,一边拨打移动电话,“所以亲爱的你是计划七月回来?结婚纪念日?”
睁开眼睛的一条缝,幸村小心倾听外面的电话。
“生病?”
屋外人往里面瞄了一眼,“并不严重,精市的状态很好,网球也很好,对了,他之前俱乐部练习的时候……”
七月份回来?
幸村心里有了主意。
“精市的感冒,真的好了吗?”
网球场上,趁着训练的空隙,真田一边调整球拍,一边问。
“谢谢弦一郎的关心,”幸村笑道,“已经完全好了。”
沉闷的男孩子点点头,大着胆子主动邀约:“那,精市,我们再来打两局吧。”
“好。”
简单的对局后,一天的练习时间已到,两个人开始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咦?”不经意间瞥到了真田的背包,除了常规的网球袋外,还有一个……“弦一郎,原来你会剑道吗?”
“对。”真田没有隐瞒,“待会儿我还要去爷爷的道场。”
“哇,好厉害,”幸村不吝夸赞,并收好比赛后用完的吸汗带,放进固定的塑料口袋中,“弦一郎果然是个优秀非常的人啊。”
“那,那有,”
真田因不好意思而涨红了脸,“幸村,”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发出邀约,“你对剑道感兴趣吗?如果你有空的话……”
幸村想了想:“抱歉呢,弦一郎,我虽然对看你击剑很有兴趣,但是我最近要赶制一份礼物,所以对不起。”
“没关系。”
只是,真田好奇,“精市是在给谁准备礼物?”
幸村莞尔一笑:
“是家里人啦。”
“咦?”
绘美里歪头夹住移动电话,并用橡皮圈绑住自己那一头和儿子一样泛紫的鬈曲秀发,“总部发来消息,休假取消,你不回来吗?”
幸村坐在饭桌边,抱着怀中的小盒子,一言不发。
听筒那边断断续续传来声音,“好吧,”母亲说,“是,是的,我知道,亲爱的,我和精市也爱你。”
“抱歉呢,”挂断电话,绘美里对孩子道,“精市,爸爸今日不能回来了。”
“嗯。”
“那,”绘美里戴上手套,从烤箱里端出加热完毕的奶油洋葱汤,“我和精市就直接开动吧。”
“好。”
但还没等母子两吃上两口,手机铃声又再次响起,绘美里站起来,往餐厅外走:“喂?”
“什么?你说画展……怎么回事?不不不,这和说好的不一样!”虽然听不到电话里的具体,但幸村能够察觉,绘美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强硬。
“你和他们说清楚,这是违约!”
“……你没有办法?好,那我亲自过去!我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
又要……走了吗?
“抱歉呢,精市,”果不其然,绘美里接完电话道,“今晚不能陪你了。你用晚餐后,直接上床睡觉。妈妈今晚临时有事,要去一趟东京,可能明早才能回来。”
“嗯。”
“一个人在家怕吗?”
“不怕的,” 幸村乖巧摇头,“妈妈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不怕的。”
“好。”
伴随着玄关处明晰可辩的关门声,少年脸上原本一直维持的笑意,终于慢慢冷了下来。
我不怕的……
明明是一家三口团聚的日子,幸村埋首在餐桌上,咬紧自己下唇,但是,我不怕的。
黑胡桃木地板上的纹理变得模糊。
我真的不怕的。
真的不怕的。
滴答,滴答,这声音不止是来自客厅里的钟摆,还是其他。
桌上的洋葱汤,没有人动,伴随暮色变化,已经逐至冰凉。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叮——咚——”,突如其来的门铃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吗?幸村抬起头,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打开门廊灯,俏生生走到门前, “请问你是?”
“你好,我是和幸村君在同一个网球俱乐部的真田。”
真田君?
打开防盗链,幸村从门缝里探出头:“弦一郎?有什么事吗?”
“是精市的吸汗带啦,”戴帽子的少年拿出一个装着白色PU胶带的透明封口袋,“你今日离开网球场的时候走得太快,落下了这个,所以我……咦?”
借助室内的灯光,
少年眼角如蘸水桃花,又红又肿,
“你是不是……”
真田嗫嚅道,
是不是哭了?
“没有哦,”幸村仰起头明媚道,摆出一副再多说就灭你五感的架势,“弦一郎看错了,绝对没有!”
“哦……”
可是真田不安地望屋内看了一眼,除了玄关的一点微光,整个家寂寞的像个坟。一瞬间,福至心灵。
“你,你家人是不是都不在?”
幸村瞪他。
“整晚都会不在吗?”
幸村恶狠狠瞪他。
“原来如此。”
真田一副“我完全明白”的样子,突然抓起幸村的手,猝不及防,幸村被他扣着手腕拽出家门,
“妈妈!妈妈!”
真田抓着幸村的手跑出庭院,屋外,立在黑色轿车边的和服妇人闻声回头,顺着月华流水,展颜微笑。
真田兴奋,举起幸村的手,
“我能不能邀请幸村君今晚住我家?”
千岛万家灯,恍如银河落海中,夏风催潮声。
“原来幸村君的母亲是一位职业女子啊。”
“是。”
幸村坐在后座,看着车窗外不断一闪而逝的神奈川万家灯火,乖巧回复。
“那还真是辛苦呢。”
“是。”
之后,和枝便不再多言,将时空留给后面两个真在惊叹夜间璀璨的孩子,渔船,住宅,港口,灯塔……神奈川的夜海亮如繁星。
一段时间后,和枝停车,熄火,带他们踏入真田家的古朴宅邸。
“抱歉呢,幸村君。”
和枝将一碟炭烤秋刀鱼和几个精巧的香鱼寿司放在幸村面前,“因为没有料到幸村君的到来,所以只准备了这一点。”
“没有关系的。”
幸村道,这才察觉自己被弦一郎仓促拽出门,肚子被饿的一直在叫,“这些就足够了。”
虽然在家从没吃过烤鱼,但是看着真田倾情推荐的眼神,他还是用筷子夹起来,小小的品尝了一口。
满意地看到孩子脸上流露出的惊艳,和枝弯下腰,细细打量幸村的身形。
“这一套睡衣怎么样?”
从衣橱中找出一套旧款睡衣,和枝拿着比划了一下,“这是弦一郎的旧衣服,幸村君比弦一郎稍稍矮一点,应该正合适。”
“嗯。”幸村鞠躬,“谢谢伯母的关照。”
“太客气了,”和枝道,“应该是我感谢你,感谢你平时那么照顾弦一郎。”
“没有的事。”
和枝微微一笑。
她没有过多打扰两个孩子,默默放下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后,就悄然离开。
“味道怎么样?”
幸村大大方方道:“好吃!”
“嗯,”真田点头,用筷子又夹了几只到幸村碗里,“妈妈的烤鱼一向做的很棒!精市喜欢的话,就多吃一点。”
“好。”
待到酒足饭饱后,真田拉着幸村去庭院里消食。
此时,正值七月初,银白晶亮的星子洒满夜空,又明又亮。恢弘下,是远野深处一闪一灭的萤火虫,夹杂着蛙鼓和蝉鸣,妆点着整个夏夜。
“真漂亮啊。”
幸村仰望星空,心中的郁结早已一扫而空,“就像梵高的《星夜》一样。”
“梵?梵高?”
一旁四岁大的孩子不明所以。
“是一位著名的荷兰画家啦,”幸村侧头解释,石灯的烛光打他的脸上,映得他表情分外柔和,“我的母亲很喜欢他。”
“嗯。”
“不过我的话,”幸村笑道,“可能还是更欣赏得来雷诺阿。”
“嗯。”
他们一起牵手走过石桥,听到脚下潺潺的流水声,幸村想,真好,弦一郎好,和枝夫人也很好。
一切美好的就像梦境。
“对了。”
幸村忽然想起一个事,他停下脚步,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盒子,递在真田面前,
“这个,我想送给你。”
“啊?”
真田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从幸村手上接过东西,他定睛一看,发现这个包装意外眼熟,似乎是幸村曾给他看过的那个……
“这不是……?”
他刚想问,幸村就飞速打断:“没关系啦,谁让爸爸妈妈今天都不在,反而只有弦一郎陪着我呢?”
“安啦,”少年主动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个钥匙坠,摆在真田面前。
是两尾鱼。
亚克力板,一紫一黑,亲笔所画。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东西。”幸村笑道,“权当是我,对弦一郎今日招待的谢礼,所以就请你安心收下吧。”
黑发少年双手捧过这一份礼物,并小心翼翼地将其挂在钥匙圈上:“谢谢你的礼物,精市。”
“没什么。”
应该是我谢谢你,幸村想,谢谢你,弦一郎。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这一句我其实更想用“相濡以沫”替代,但是鉴于目的性太明显——明显到不适合送朋友了,所以换成了《诗经·卫风·硕人》。
当然,父母结婚纪念日的礼物本来就不适合送给任何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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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