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咫尺 第34章 疑窦

是夜，等路招摇彻底恢复了实体状态，二人便相携着去了藏书阁。

藏书阁位于千刃崖上。

所谓千刃崖，自是崖如其名，放眼望去皆是险峻高峰，仿如置身千刀万仞中，千般艰苦，万般拉风。如果有修为高深的人在场，或许还能发现这崖上所遍布的看得见看不见的奇特阵法。

如此既拉风又能震慑人心的布置，曾一度令女魔头路招摇以此为荣。未料如今时移世易，自己再次来这里，反而变成了无权无势的外人。时下心情，可想而知。

二人抵达之时，琴芷嫣便发现身边人的心情好似低落了一瞬，想来又是触景生情，被刺激到了。

她深知路招摇内里的要强与傲然，见她没有明显表示出来，便也体贴地装作不知道，免得让她更难过。

二人施着瞬行术来到这里，只见一座古朴暗沉的建筑巍然屹立，上书“藏书阁”三字。观其外观，足以看得出其间的底蕴深沉。

路招摇便是在一种既欣慰又惋惜的心情中，带着琴芷嫣走上去的。

看守藏书阁的两个侍卫是经受过严密训练的，嘴巴不可谓不严实，完美地体现了昔年的开山祖师路招摇在这里设置暗罗卫的初衷——只负责站岗守门，不该问的绝对一个字都不问。

即便对这对长相别无二致，且还是破格被门主双双收为徒弟的姐妹花好奇不已，那两个侍卫表面上也不曾表露出什么不该有的好奇心。只其中一个在检查许可证的时候，不经意在姐妹俩之间多瞟了几眼，眼瞅着红衣服那位脸都黑了，才悻悻给二人放了行。

眼见挡在跟前的人一一挪开，路招摇便立马臭着张脸拉着琴芷嫣进去，气势汹汹，步履生风，加上其身后肆意飘动的衣袂，无不昭示着主人的气闷。

生气生得这样明显，很难不让人察觉到她的真实情绪。琴芷嫣不用看也知道她不高兴了，只是许久没见过女魔头这样生气的样子，此刻倒真有些讶异。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不爽成这个样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路招摇心里好像憋着一股气。可当她问出口的时候，那人却绝口不提，只口口声声说着让她先别管这么多，翻找资料才是正事。

话虽这么说，琴芷嫣心里却并没有打消疑虑。这一世的女魔头是个怎样的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以往她遇到烦心事就是这样，总以为憋着不说就能熬过去，实际上都已经十分不爽地表现在了脸上。

也就她自己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将怒气收敛得很好。

琴芷嫣轻叹一声。她不知道路招摇突如其来的怒气从何而来，却隐隐能察觉到她是从进门的时候开始的，莫非……是因为方才的暗罗卫？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那两人言辞之中并没有什么触她霉头的地方，那又是因为什么呢，总不能是因为她吧……

实际上，她还真的猜得七七八八了。可依路招摇心高气傲又嘴硬的性子，又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她其实是被那个暗罗卫肆意打量她和琴芷嫣——主要是琴芷嫣——的眼神惹生气了呢。

在她看来，琴芷嫣是她罩着的人，只有她能欺负——虽然目前为止她还并没有欺负过，但就算如此，别的人也通通不能觊觎。

可这话说出来，未免显得她脸大。

若说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她们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二人表面上虽以姐妹相称，可平心而论却不过是萍水相逢，恰好命又连在一起罢了。如果不是这个巧合，琴芷嫣这时候认不认识她还不一定呢。

所以，路招摇心里那个郁闷啊。

要说她对于方才那个暗罗卫的没眼力见的打量毫不在意，那是假的。

可正是这份超乎寻常的在意，才莫名让她觉得别扭。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对琴芷嫣生出这么大的占有欲的呢？明明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存了与对方互相搭伙利用的心思啊。

就算在后来的相处中，那份利用之心慢慢转变成了对家里养的小白菜的那种维护之情，可先前路十七也同样是被她当妹妹看待的，两人关系再好，也没进阶到这种对方只是被人盯着看一会儿，她就极度不舒服的情况啊。

这种奇怪而又明显的差异，头一次令她觉得别扭。

啧，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独独会对萍水相逢的琴芷嫣这么不一般呢。

路招摇感觉自己的思维仿佛陷入了一个怪圈，竭力想要想通，潜意识里却又觉得，想通的结果或许不尽如人意。

于是她就保持着这样纠结的状态，背靠在书架边，双手抱胸，拧眉盯着隔壁正认真翻看卷宗的琴芷嫣看。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灯光下的琴芷嫣很美。眉眼平和，侧脸线条也是一等一的柔婉温顺，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温柔的圣光包裹，将平日里的淡淡疏离都融化成了温柔的春水。

接着，她又听到琴芷嫣的声音，“在某年某村，有某妇人，断气三天之后，倏尔自棺材中坐起，形貌与生前一致……”

分明寥寥几句，在她听来却如珠落玉盘的天籁之音。

来之前她们就说好了，各自负责查阅一方的书架，如有发现，便念与另一人听。如今琴芷嫣似已寻到眉目，而她却因为懒得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加上心烦意乱，站在这里半天，怀中的卷宗捂到沾上体温都未曾打开过。

因着心中的纠结，路招摇仍有点兴致缺缺，闻声只抬眼向琴芷嫣那方望去，并没有做出什么假装查阅的动作。幸而琴芷嫣只顾着一目十行地翻阅竹简，对她这个杵在一边不帮忙的人并没有多加关注。

既然不关注，自然也不会发出什么想象之中的反对声音。

不过事实上，她好像从来都没怎么反驳过自己，除了跟厉尘澜相关的事……

想到那个该死的小丑八怪，路招摇又有些走神，好一会儿才被琴芷嫣的声音拉回思绪，这时候琴芷嫣已经念到了：“……神态语气却全然相别于前，直言曾入仙境，与人间相仿，境中之人往来如常，以仙丹为食，方士称此谓……”

婉转悠扬的诵读声戛然而止，二人对视一眼，路招摇立即明白，这分明是在说——

栖止地！

她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便听身后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蓦地“哦”了一声，插口道：“世间倒真有此仙境。”

二人一凛，同时想道，厉尘澜在这里待了多久？有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琴芷嫣率先冷静下来，仔细回忆了一番，觉得二人先前的对话并没有露出马脚，便上前一步，借此动作挡住了心里有鬼的路招摇，主动同厉尘澜打招呼道：“师父。”

厉尘澜看她一眼，觉得她仿佛有哪里变了，想了想，颇为上道地问道：“琴芷嫣？病好了？”

琴芷嫣淡淡“嗯”了一声，怕他多问，便又添了句“多谢师父挂怀”，堵住了他接下来的疑问，语气没有太疏离，但也没有太热情。

厉尘澜倒也没太在意，从一开始他就发现，琴芷嫣性子很冷，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实际上只对特定的某个人才会露出真心实意的笑颜。想到这一点，他又看了琴芷嫣一眼。

倒是与他得到的消息背道而驰。

想到这几日查到的琴氏姐妹的身份，他微抬下巴，目光略过琴芷嫣的肩膀，直奔她身后的红衣女子，道：“方才那仙境的故事，可有后续？继续念。”

话虽是对琴芷嫣说的，可目光却一直紧盯着路招摇不放，这不禁让路招摇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露出了什么破绽被他发现了。可看厉尘澜的眼神，好像又不像是发现了什么的样子。

路招摇便淡定下来，心头快速地琢磨了一下，发现他方才的语气中似乎夹杂着些微的急切。

急什么，莫非是怕她路招摇借尸还魂，前来取他项上人头？

路招摇险些乐出声，原来你个小丑八怪也有害怕的一天。但她也不傻，不会在这时候自乱阵脚，惹得厉尘澜怀疑，便讪笑道：“哦……没后续了，我与芷嫣翻看了许多，都是些没边际的怪异故事，想来这世上鬼神之说也委实虚幻。”

厉尘澜听后，似是有些大失所望，终于放弃了对她的逼视。略略往前走了几步，将方才手中抓了许久的卷宗放在书架的卷宗堆上，转而拿起另一卷，才口气一凉，道：“鬼神之说，若是虚幻，我留你们何用啊。”

这话乍一听冷淡至极，仔细听来，却好似失望低落的情绪更多些。

路招摇听出来了，所以并没将这句模棱两可的威胁放在心上，而是继续能屈能伸地腆着脸道：“师父～您可真会开玩笑。”

可不就是开玩笑，这么喜欢芷嫣的皮相，怎会舍得杀她。

“好好说话。”

被他一嫌弃，路招摇满腹的甜言蜜语卡了壳，不由撇开脸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小丑八怪可真不知好歹，居然胆敢嫌弃她路招摇。

琴芷嫣便在她静默下来的这个空档发言道：“此处藏书甚多，还请师父容我们慢慢找，总会找到的。”

这句话可能正遂了他的意，因为厉尘澜虽仍背对着她们，此话一出却未置可否，琴芷嫣便当他默认了，自行拉着路招摇转去了别处，无形之中化解了一场单方面的硝烟四起。

由于有她在场调和，路招摇也没再像之前那样当着她的面没脸没皮地去勾搭厉尘澜。一来是没那么厚的脸皮让琴芷嫣看着她在仇人面前做小伏低，二来也是想到先前厉尘澜对琴芷嫣的种种优待，总觉得这人对后者有所觊觎。这一来二去，便莫名不愿在人前丢丑，免得到时候又被气出病来。

至于这被气病的是她还是琴芷嫣，就不好说了。

三人沉默地翻找一阵，令人失望的是，再没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路招摇便在这时候强行凑在厉尘澜面前，见他面色未变，想来心情不算太差，便拿捏着分寸撒娇弄痴道：“师父，徒儿还有一事相求～”

厉尘澜好似有些不耐烦：“说。”

“徒儿最近修炼功法，总觉得力不从心，大概是身体里气息不够。师父这儿，可有什么丹药，助我调理内息啊？”

厉尘澜不易察觉地轻叹一声，没有说给，也没有说不给。路招摇便趁机打蛇随棍上，直接替他做了决策，为自己和芷嫣争取福利：“师父对徒儿真好！”

话音中难掩喜意，然而还没等她开心太久，斜上方的卷宗突然落下，险些就要砸在她头上。惊险时刻，路招摇却浑然不觉，只因一只白皙素手已提前一步将卷宗牢牢抓握在掌中，免去了一次祸从天降。

路招摇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虽然免除了无妄之灾，可看着琴芷嫣将那卷差点砸到她的竹简归于原位，心里仍难免有些忿忿。

厉尘澜离开之时，还能听见她满含不满地同身边人嘟囔的声音：“嘿，什么玩意儿！明明看着还不错的一个人，怎么脾气这么差！亏我以前还曾夸过他眼睛好看！真是，差点就砸到本……身上了！要不是我……”

另一人则在她身边好声好气地安抚道：“好了好了，隔墙有耳，就少说两句吧，有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揉揉。”

话里的亲昵意味太过浓重，他下意识顿住脚步，转身一看，那姐妹二人正黏黏糊糊地或抱怨或安抚地相携着往藏书阁深处走，没有一人注意到他。

既然如此，他也不便多作停留，只好扭身继续往外走去。可方才琴琼的那句话，到底还是没来由地入了耳，与昔年一句至今让他魂牵梦绕的话纠缠在一起。

“你的眼睛真好看，像装满了透亮的星星。”

相似的话语，不同的语气，路招摇，是你吗？